在我們的生命里,始終漂蕩着一艘遠行的船,這船從我們的出生起錨,至我們老死化為塵土而停止航行。那就是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情感。在中國的詩歌史中,船也和明月、清風、百花、落葉等一起,成為一種特殊的審美意象。由於船有着它特定的生活意義,所以它被賦予的情感也是豐富而深沉的。
不知道為什麼,船從一開始進入詩歌中的時候,就與憂愁煩惱相伴了,而且從此以後,那沉重的鄉思也裝滿了船艙。《詩經•邶風》中有一首《柏舟》,寫到了一位因為家庭矛盾而泛舟河流的婦女的心情:“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婦女和家人出現了情感矛盾,她為了散心,便登上船隨意蕩舟河流,因為這樣的心事鬧得她徹夜難眠,甚至以酒澆愁也不行,而今連泛舟也似乎並無大用。普通的船裝載了樸素的情感,裝載了一個質樸的婦人淡淡的憂愁。《詩經》時代出現了我國古代第一位女詩人許穆夫人,詩中出現的情感似乎也在她的身上出現過:“淇水滺滺,檜楫松舟。駕言出遊,以寫我憂。”(《詩經•衛風•淇水吟》)駕船出遊散心,排解心中的鬱悶不快,似乎也是那個時代的婦女慣常的做法。這就跟現代婦女心情不好就出去買服裝或者做做美容一樣。
往後的文人詩歌中,借舟船以載離愁和鄉情也成為了一種構思習慣。船是一種路途的工具,在船上有太多的遊子幽思,有太多的江湖孤獨,船自然就該承載那家園之思,親人之念了。“美要眇兮宜脩,沛吾乘兮桂舟。”屈原在《湘君》一詩中寫到的桂舟,其實也裝載里自己對心靈的家園那無盡的牽挂,對屈原而言,他的家就是國家,就是楚國的都城,他要修飾容貌,乘舟前行,就是為了追求那心靈的家。“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秋興八首》)杜甫後半生是漂浮無定的半生,對他來說心繫國家之事過多,思想家園的時候反而少,但《秋興》中的這一心情表白,完全證明了他無時不在思念家鄉,關心親人,無奈時事艱難,人如那無舵的孤舟,天涯茫茫,只能任意西東。文人們不比得村夫野老,他們求得滿腹經綸,本來就要出來求功名,離家的愁思其實並不稀奇:“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孟浩然雖然心存隱士之志,但終究難以擺脫功名的糾纏,所以也跟杜甫等人一樣,飄零天涯,作客他鄉,於那船行船止之間,自然也難消心中鄉思。飄零者如此,苦守寒室的家人又何嘗不思念天涯遊子呢?“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一剪梅》)李清照這幾句詩與《詩經》中的內容有些相似,但她並不是去排解家庭糾紛引來的煩惱,而是因為獨自在家難耐寂寞,要去乘船消解內心的那份愁緒。但是,畢竟是獨自蕩舟,興許眼見鴛鴦雙飛,白鷺嬉戲,反而會增添內心的愁悶。“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李清照《武陵春》)真落得這樣結果,還不如別去蕩舟了。這不成了“蕩舟消愁愁更愁”了嗎?
船是回家的腳步,也是闖蕩江湖心跳的節奏,或靜或動,或沉寂或洒脫,那都是男兒心緒的記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早發白帝城》)這船上載着的是李白擺脫流放夜郎命運的喜悅和輕快的心跳。“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滁州西澗》)這船上裝着的是韋應物掙脫俗事的清閑和沉思。“估客晝眠知浪靜,舟人夜語覺潮生。”(盧綸《晚次鄂州》)這舟中是浪跡江湖,謀生養家的艱辛和疲憊。“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李白《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這舟里是看破紅塵,訣別宦海的瀟洒和輕狂。“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江上漁者》)范仲淹這一葉小舟上是漁夫的風霜。“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江雪》)柳宗元那孤舟內是隱者的寂寥。“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李商隱《安定城樓》這扁舟彰顯了一個狂傲不羈的青年對功名世俗的厭棄和鄙視。“夕陽下,酒旆閑,兩三航未曾著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馬致遠《[雙調]壽陽曲•遠浦帆歸》那兩三航船又流露出了生活的閑適與自在。船所承接的是人的個人遭遇和心靈的旅行,有多少種船隻,便有多少種情感。
當我們置身江河湖海的岸邊,我們會為那一片日邊歸來的孤帆感慨:多美的景緻啊!是船隻豐富了我們的生活,也豐富了我們的詩歌內涵。“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船與江河一起所構織的美麗風景永遠是最美的畫卷,它講述着滄海桑田的變幻莫測,它播放着遊子閨婦所承受的情愛煎熬。有江河湖海就有船隻的存在,有船隻的存在就有傾訴不盡的人世衷腸。
人間幾多悲歡事,滄海有情滿船艙。那一艘亘古的帆船,從遠古駛到現在,又朝着未來的湖口駛去,那裡面搭乘的是一群多情的兒女,有男……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