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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沉默---廣州印象之一百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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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鎮在大山中間的盆地里,隨處可見紅色砂礫岩。這種經風化侵蝕形成的丹霞地貌,像火一樣燃遍半邊天。特別是雨後,風雨洗滌的紅色山崖,融入到滿天彩霞中,猶如天際垂下的絢麗幕布,正在徐徐拉開,上演一出出波瀾壯闊的人間悲歡。丹霞這個地質名詞,就來自於大庾嶺西南側的丹霞山。傳說中的舜帝南巡奏韶樂、女媧造人補天的神話,也是從這裡萌芽,漸漸地佔據了華夏民族幼年時期的大腦。

  鎮上的老人都知道,最愛山的是東頭何醫生一家。他家的後院緊挨着山腳,裡面種滿了奇花異草。有的芳香撲鼻,有的醜陋無比,何家人都把它們當寶貝伺弄着,每日傍晚總要下後去鬆土鋤草、掐枝打頂。累了,就放下剪刀和鏟子,坐在松樹下的竹椅上喘一口氣,無目的地望着滿坡的青樹和褐色的山壁。直到天黑,才戀戀不捨地回到前堂。

  先是父親,后加上女兒。幾十年的時光,催老了大山。水土流失,裸露的紅色岩石越來越多,星星點點擴散成密密的老人斑。父親山一樣垂垂老矣,女兒也長出白髮。不變的是依舊沉默,沉默的大山陪伴着沉默的父女。

  老何醫生沒有兒子,破了傳統,把祖傳手藝傳給女兒,外孫成了嫡孫,隨了母姓,如今也成了遠近聞名的小何大夫。坐在前堂醫治病人,女何醫生才得以有閑暇之時,為高齡的父親端去一杯茶,然後自己到葯田裡忙碌一陣,再陪父親坐在山腳的松樹下,相對無言,枕着大山的陣陣林濤閉目養神。

  她曾經有一個哥哥,大她十歲,倒在改朝換代的槍聲中。那是最混亂的時期,貧協主席就有殺人的權利,以革命的名譽,而且得到上面的合法授權。她家不是革命的打擊對象,地無一壟,全靠懸壺度日。雖然父親出自中醫世家,又在巴黎學過西醫,掛了個省議員的頭銜,但從來沒有去過廣州與會,對風雨飄搖的國民黨政權反而頗有微詞。他對舊縣長老何說,他從來不相信一黨專制的政府,會推行什麼民主。有這個功夫,莫若上山去為鄉鄰采一點草藥。

  他在鎮上開個診所,中西醫都看。雖然中醫從業沒有蘇格拉底誓言,但懸壺濟世、醫者仁心的理念中外相通。上年代中葉,在這個三省交界的大山裡面,土匪軍閥游擊隊層出不窮,你來我往。他治得最多的是槍傷刀傷,久而久之,練就了一手絕活。無論是經脈寸斷氣息奄奄,還是粉碎性骨折坐以待斃,經他妙手回春施救,再敷上獨門膏藥,一個月不到,就又能活蹦亂跳了。

  五零年,舊縣長拉起保安隊,成了粵北反*救國軍的上校團長。一次失足摔傷,藏在一個山溝溝里,派人來請何郎中。老的出診不在家,家學有成的兒子去了。這個草雞團長傷好后,迅速丟開部隊遠逃越南投奔黃傑,做了幾年法國的難民才被接到台灣。小何醫生則在鎮反中,被落網的土匪檢舉抓去判了死刑。老何醫生惶惶不可終日,找到新政府也是姓何的縣長,哀求帶講理:杏林傳統,看病不問出生。醫生仁者之心,無論誰來求診都要醫治。

  結果是梁山泊的軍師,無用。

  新何縣長嚴肅地訓斥,如果在人民政府建立前,你兒子通匪,我們可以網開一面。如果那個何匪首被我們捉住了,還可以請你去為他醫治,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么。但人民當家做主了,你兒子還在幫助人民的敵人,就是罪不可赦。

  老何醫生臉色灰敗,不知道是怎麼回到三十裡外的小鎮的。山道彎彎,肝腸寸斷。

  從那天起,他就把自己封閉了,跟不到十歲的女兒說話,也幾乎不談醫藥病理以外的話題,病人求醫,也省瞭望聞問切中問這一項。好在他醫術精湛,鄉民們還是非常信任他。縣裡建立人民醫院,何縣長親臨茅廬,請他出山,他望着大山不語。縣裡建立兒保中心,何縣長二顧茅廬,請他出山,他望着大山不語。縣裡建立地方病防治醫院。何縣長三顧茅廬,他還是望着大山不語。

  離開何家后,隨行的辦公室主任氣憤地說,諸葛亮也只是請了三次,他好大的架子。我看這是他的反動本性在作怪,處處與人民為敵。他說過,他從來不相信一黨專制的政府,會推行什麼民主。反動透頂,攻擊人民民主政府。吊銷他的行醫執照,把他關起來,看他這個反屬,還敢如此囂張。

  夠了。何縣長一聲吼,你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幹部,懂不懂黨的政策。你把人家在解放前說的話,放在現在的環境里重複出來,是不是想置人家於死地。隨即緩和了語氣,感慨道,何醫生家傳淵博,又懂得現代醫學,是個人才,是我們當初做過火了,傷了人家的心。他想不通,就讓他多想想。我們當時如果不殺一儆百,怎麼能平靖地方?他的執照不能吊銷,要給人留條活路。

  沒有四顧茅廬,歷史上就沒有。諸葛亮如果三顧還在猶豫,那他也只能以一個南陽才子的身份終老泉下,而不會成為中外聞名的大謀略家。

  何縣長離開后再沒有轉來,倒是那個辦公室主任來過。他渾身是傷從山腳直到後院,在晚照的夕陽下跪在竹椅旁,打斷了老何醫生看山的目光。他哭着說,救救何縣長,他被打得只剩一口氣了。這一幕,剛好被給父親送茶水的女何醫生看到了,馬上驚恐地說,救了他,我們何家不是又通匪了?大街上到處貼的通緝令,要抓畏罪潛逃的劉鄧路線黑爪牙。

  老何醫生渾濁的目光突然清澈了,威嚴地掃視一下女兒,鼻子哼了一聲,一言不發地進到前堂。女何醫生憤怒地瞪了一眼,也跟着去了。留下跪着的人不知所措,只聽得前面女人大聲的分辨聲,卻沒有老何醫生的半句搭腔。好半天,女人又下後院來了,手裡托着幾大包中藥,眼睛紅紅地說:拿去,這是給姓何的,內服外敷都有,包他一個月後又能生龍活虎欺壓老百姓了。你的傷不要緊,用構樹果子洗幾遍澡就好了。主任千恩萬謝道不出口,垂下眼皮鞠了個躬,又從山腳下偷偷溜走了。

  一晃到了八十年代末,在母親的督促下,小何醫生也成了中醫世家的傳人。一同傳給他的,還有沉默寡言的性格。讀小學他就受到排斥,五年級才加入少先隊。他還清晰地記得,當他把鮮艷的紅領巾帶回家時,爺爺勃然色變,丟下搗葯的木杵,瞪了母親一眼就到後院去了,母親滿臉通紅,一把扯下紅領巾說,我們家不要這個東西。

  小何醫生沒有爸爸撐腰,於是失學了。爸爸是上門女婿,受不了家裡的壓抑氣氛,早早地跑到廣州做盲流了,多年來音訊全無。以前是大家孤立他,以後是他躲開大家,在母親洗衣棒的威脅下,小何醫生讀熟了幾十本本草,成了方圓百里有名的年輕個體醫生,專看疑難病症。當然,這些書大都是爺爺年輕時的收藏,也有祖傳的,有一次清理閣樓時,他就意外驚喜地發現一個治療噎膈的秘方。噎膈,就是如今說的食道癌。

  社會越來越開放,年輕人畢竟經受不住誘惑,總想到外面去闖蕩一番。無奈爺爺八十多了,母親也快到五十,丟不開也放不下,只好作罷。不過,他跟縣裡的官場和商界還是有不少的聯繫。

  這天,秋高氣爽,彎彎的山道上走來了三個人,兩老一青。小何醫生笑了,他起身下後來到藥草飄香的園圃,喚醒了昏昏欲睡的兩個長輩。他故作平靜地說,有三個何縣長看你們來了。爺爺萬事不關心地又合上眼皮,母親一跳而起,問道,哪有三個何縣長?

  小何醫生搬起手指,一個現任的,一個退休的,還有一個漂洋過海從台灣來的。

  老何醫生長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說。女何醫生說,他們害死了我們一家,還有臉上門來。

  兩個老何縣長談笑晏晏走進診室,彷彿他們之前沒有一點芥蒂。另一個年輕一些的何縣長,主管招商引資,陪同海外客商是本職工作。女何醫生一見就有氣,語氣分外刺人,卻說出的是窩在心裡幾十年的話。你們一會兒打得像仇人,一會兒好得像兄弟。只苦了我們這些老百姓,無緣無故為你們頂災扛禍。

  三個何縣長面面相覷,張嘴說不出話來。還是現任縣長年輕機靈,轉臉堆笑地說道:老何醫生在後園吧,何先生是政府的客人,心懷桑梓,造福後代,在我們縣投資很大,百忙之中專程來尋找恩人。老縣長在省政協副主席位置上剛退,就重遊故地,看望鄉親。您就帶我們看看老何醫生吧。

  一行人穿過廳堂,走向後園。紅色山崖像一塊巨大的傷口觸目驚心,褐色的地衣和雜亂的野草點點片片,如流淌的膿血,從山巔一路糾纏到山腳。山腳枝葉濃密的松樹生出蒼茫暮色,對着埡口看去,就如青煙在晚風裡一席席裊裊飄散。竹椅上的老人雙手垂地,仰頭不語,彷彿在無聲地詢問蒼天。剛才端來放在腳邊的茶杯,已經倒地滾到了一旁。女何醫生碎步上去,輕輕地呼喚一聲,沒有絲毫反映,又用手探了探鼻息,回頭平靜地對三個何縣長說:我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