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榮半夜敲門的時候，正是德法兩隊在屏幕上鏖戰。上半場12分鐘失去一球的法國隊，眾志成城竭盡全力想搬回一分，卻像溫水裡的青蛙漸漸被德國隊熬死。這時，房門響了，我打開門，一臉潮濕的阿榮走了進來。他倒不是為法國隊傷心，而是為自己傷感。在酒店送別酒喝了，在歌廳里告別歌唱了，他是交還住房的鑰匙，從此與公司再無半點瓜葛。對面桌子坐了兩年的同事，以後卻再不見面，我也有點難過。然而，送他走出出租房大門時，他的一句話叫我百味交集。領導不信任我，我不走不行。
真是這麼回事嗎？我梳理了我的印象，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他和老總是布衣之交，幾年前曾在珠江新城租房合住。只不過後來老總穿上西裝，他還是布衣。這是各人的機緣巧合，造化弄人，並不能證明誰行誰不行。我前年剛來公司不久，他也來了，成了貨場的管理員，老總告訴我，這是他的老朋友，做事很得力。倉庫有他，您要輕省一大截。
確實如此，阿榮一來，貨場大變樣，不僅桌椅光潔照人，就連老鼠經常光顧的牆角，也露出了地板磚黃亮的本色。起初我還以為他是圖表現，誰知幾個月後依然如此，而且還有變本加厲的勢頭。他一個人在的時候，把貨場的辦公桌和沙發隔幾天就調一個方位，讓人覺得又換了一個環境。綜合他的行為，我給他下了評語，患有輕微的潔癖。
這不是毛病，而是優點。人說有潔癖的人性格孤僻，他卻相反，特別話多，連過路的老花狗也能搭上幾句腔，很討左鄰右舍喜歡。他的優點還有很多，做家務比女人還要在行，自己燒火做飯，味道趕得上廚師。像他這個年紀的打工仔，孤身一人在外，哪個不是買盒飯對付？而且，工作更讓人放心，不僅懂倉儲，還有駕照，簡直是個完美的員工。我跟老闆喝酒時曾經說過，要留住阿榮，老闆沒有在意。
當時廣州物流行業的底薪都很低，只有1500到1800，員工是靠業績提成才能過日子。倉庫里沒有直接業務，拿的是獎金一樣少得可憐的提成。阿榮又抽煙又喝酒，這幾個錢自然不夠用，比月光族還要乾淨，是月虧族。於是，自然而然起了跳槽的心思，不多久，就被另一家物流公司挖走了，倉儲帶開車，一月三千。
換一個環境，有可能優點變為缺點。新老闆見他話癆，事事瞞着他，生怕他泄露了公司的秘密；新同事也因為他的潔癖，對他敬而遠之，搭夥喝酒都不叫他。他顯得特別孤單，幾次跟我打電話來，流露出了想回來的意思。我掏過老闆的口風，同意回來，月薪也可以加成三千，但要死心塌地幹上兩年。把話轉給阿榮，他向我保證，他跟老闆是多年交情，怎麼也不會再走了，幫助老闆辦好公司。
這個保證延續了半年，一家公司肯出更高的價格請他，他照樣拍屁股走人了。老闆倒想得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
阿榮的鐵灰色頭像在我的上掛了三個月，我既沒有刪掉，也沒有理睬，突然有一天亮了。我好奇地點開一看，是來自中山阿榮的問候。我心頭一暖，這麼久了，還不忘關心過他的白叔。寒暄過後，阿榮問起公司新買的貨車。他第二次回來的時候就想開，卻一直沒有開成。廣州當時正在搞限牌，老闆不清楚不限貨車，就一直猶豫着沒買。現在買了，還沒來得及請司機。我一想，阿榮正會開車，又知根知底，何不就請他回來。當然是按司機的工資標準，3600一月，再加提成，很不錯了。
老闆也同意。我發去信息，告訴他，這次不要讓我再夾腳了，怎麼也要做個三年兩載。你也不小了，在沒有資金和能力自己創業的情況下，老老實實打幾年工，攢錢。有了幾萬塊錢，又把這個行業吃透了，再遠走高飛不遲。他在上信誓旦旦地保證，這次真不走了。他的老婆跟別人跑了，他怎麼也要做出人樣，讓老婆後悔。
這一次他真做了長期紮根的打算，在貨場里安放了嶄新的廚具，一切都是居家的勢頭。不久荔枝熟了，還專門回了一趟茂名，給公司的同事一人帶了一箱鮮紅的荔枝，拉近了所有人的距離。那些曾對他三番兩次跳槽，工資反而越來越高的做法不滿的人，至少被潤滑清甜的荔枝暫時堵住了嘴巴。這時，剛好有一個新請的司機，接連出幾起車禍，老闆住院管不了事，阿榮就成了貨場一方的頂樑柱。我暗自慶幸，阿榮回來得好，不然貨場甚至公司都要癱瘓了。
街頭的荔枝還沒有收市，老闆從醫院打來電話問我我，阿榮是怎麼回事，不到半年又要辭職了？我大吃一驚，問阿榮，他支支吾吾說，想回去養烏龜。
以前聽他說過，廣東西部養龜成風，有些品種的烏龜炒到了幾十萬一只的天價，比幾百年前荷蘭炒作鬱金香還要瘋狂。全民行動，很多人一夜暴富，也有很多人一夜赤貧。這種爬行動物，帶給粵西人的刺激，比股市只大不小。他是按照公司的規定，提前一個月發出辭職請求，誰也沒有理由指摘他。
我無語了。
他走的那晚，我沒有看完德法兩隊的比賽，完全沒有心思。德法兩隊彷彿都理解我的心情，沒有把精彩延續下去，扛着1:0的比分直到終場。
第二天，早有準備的老總卻沒有叫來頂替的司機，新司機跟阿榮也是熟人。中午，新司機到貨場私下告訴我，阿榮交代他，公司聘他暫時不要答應，公司還要回頭找阿榮的，並且還會主動提高工資。
我苦笑着反問：這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