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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暗娼的手札---廣州印象之一百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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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廣州沒有多久,就搬離了女兒的家,在不知名公園的近旁,租了一間農民房老兩口另住。這裡人口流動很頻繁,住戶搬家時,一般只帶走簡單的行李和隨身換洗的衣服,紙糊篾扎的傢具大都棄之不要了。我的這個單間里,就留有一個紙板衣櫃和紙板書桌。清理屋子的時候,發現書桌抽屜里有一紮天藍色摺疊的信紙。本想隨手丟掉,信紙飄出的香味,透過滿屋的灰塵鑽進我的鼻孔,使我連打幾個噴嚏,我笑着說,看你還蠻刺激人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我打開信札,馬上就被滿紙娟秀的字跡吸引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往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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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等一個電話,一個讓我靈魂顫抖的電話。那是來自地獄的聲音,充滿了不能拒絕的誘惑。就像三月懶洋洋的和風,吹拂得堅硬的水泥地也是酥麻的,流露出柔軟的綠色。那淡淡的綠色在心裡發酵,又演化為鬱郁蒼蒼的綠野,塞滿了南粵這個不知名的公園。冬月寒風裡開放的紫荊花,比鮮血還要觸目驚心。一朵朵、一團團從大地里拚命榨取養分,以維持長達五個月燦爛的妖冶。我這小小的陽台,正對着那棵沒心沒肺大放異彩的紫金樹。回南天的蒙濛霧氣,掩蓋不住它們把灰暗的情緒不屈不饒揉入我腦海的行徑。

  那次,在那棵樹下,花草半遮的小徑深處,他帶有磁性的聲音讓我着迷。好像小時候聽趙忠祥解說動物世界,低沉動人,彷彿平靜湖面上搖蕩的槳聲,把人帶進悠悠的童話里。我為這聲音所陶醉,一種慾望在心裡蠢蠢而動,像有毛毛蟲爬出喉嚨,聲帶也因充血而波動。我一把抱住他,夢囈般地說,回去,回我的出租房裡去。

  他冷靜地掰開我的手,聲音依然是古鐘般深沉,在我的心房泛起漣漪。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只談談,不作實質性接觸。我不知道這種悅耳的聲音帶上怒氣,也能讓人敬畏三尺。

  我還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情緒衝動,那麼渴望、那麼主動,又那麼無恥。他的拒絕,讓我連脖子根也燥紅了。多年以來,我都不知道害羞是怎麼回事了。不錯,我是一個暗娼,說好聽一點,叫性工作者。只不過我沒有流氓燕那麼大膽,給自己的賣淫生涯貼金,從理論上上升為體驗生活。我做了,並不是生活所迫,也不是好逸惡勞,而是,我喜歡,就這麼簡單,我自願選擇了這種生存方式,這就夠了。

  身邊這個儀錶堂堂的男人,是我的大同鄉大哥介紹來的。他與我是電話聯繫,他告訴我,有一個客人找我做生意。早點下班,在家裡等。

  對了,我還有一個能見光的職業,我是一家工廠的檢驗員。能在打工妹擁擠的流水線上脫穎而出,證明在社會認可的崗位上,我也是一個佼佼者。並不是走投無路,才走上一般人認為的人生歧路。因為兼職而影響工作非我所願,我本想一口回絕,但大同鄉大哥咬死這個客人非同一般,肯定會給我帶來意外驚喜,我就不好再推辭了。

  我不缺性愛,卻缺乏高潮。幾年來經歷了無數男人,都只能給我驅散一點寂寞,卻沒有哪個能給我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能找到這樣的極品男人,哪怕倒貼,哪怕只能相處一天,我這一生也是沒有白活。每次來的客人,大同鄉大哥都是兩次把關。一次網上詢問,一次面談。熟人不要,同鄉不要,面丑面惡的也不要,寧缺毋濫。我並不想錢,每次一百,除了他們正常的消耗,我連辛苦錢也沒有賺回來。我在床上也是很累的,做愛是個力氣活,加上我也很敬業,凡事都要講個職業道德。

  這個男人踩着門前昏黃的燈光進來,真給我帶來了驚喜,大同鄉大哥誠不欺我。那魁梧的身材,儒雅的談吐,正是我心儀已久的形象。只要不是銀樣鑞槍頭,就枕着他那充滿誘惑的嗓音,我都能滿足地入眠。誰說妓女失去了愛的功能,職業是職業,道德是道德,感情是感情,婚姻是婚姻,四者不容混淆。在經歷無數男人的洗禮之後,我的感情更加細膩,也更加懂得愛與不愛、愛與被愛、假愛與真愛之間的區別。

  他並不愛我,這我知道,正常人誰也不會愛上一隻野雞。他甚至也不要我,只是提議到公園轉轉,倒出乎我的意料。我自認為面目嬌美,身材婀娜,有中上姿色,特別是從娘胎裡帶來的狐媚,更是無往而不勝的利器。好多男人要麼退避三舍,就像我們的老廠長一樣,事事關懷我,卻從來不與我走得太近;要麼敗下陣來,典着臉與我套近乎,就像我們的車間主任一樣,我卻從來沒給他一個好臉色。

  那次他推開我,使我產生了深深的挫敗感,也使我更豎起了征服他的雄心。他見我神色沮喪,又輕輕地把我攬到懷裡,溫柔地拍着我的背心說:看你撅起小嘴的模樣,真像我家淘氣的小妹。我忘了自我介紹,我是一名搞社會調查的研究員。我正在寫一篇農民工性焦灼和性苦悶的論文,朋友介紹,就找到你了。你如果不願意,我們就避開這個話題,談談歷史,談談文學。我朋友說,你當初考大學只差三分。如果是京津滬的戶口,你能上重點大學,說不定我們還可以成為校友。

  你的朋友都是達官顯貴,怎麼會認識我?我不相信。

  別不信,皇帝也有三個叫花子朋友。我的那個朋友從小和我一道爬樹掏鳥窩,下河捉魚蝦。他也跟你一樣,考大學差了三分,只能到南方來打工,去年三十歲才娶上媳婦。他很是感激你,聽說我要實地採訪幾名......性工作者,就鄭重地推薦了你。

  這是誰呀?我怎麼不知道,是我廠里的打工仔嗎?我在廠里也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一個人。在他寬闊的胸懷裡,我仰起頭問。我在心裡排算開了,廠里的同事有誰知道我的兼職?連和我要好的阿珍都不知道。

  他沒有在你們廠里打過工,不要瞎猜了。你還記得前年秋天的一個晚上,你在這個不知名公園裡領回一個人嗎?

  我一生做的好事屈指可數,怎麼會忘記呢?那天下着小雨,高架路上的燈光投射到公園裡,成了昏暗發霉的斑點。我從一個熟客那裡出來,穿近路走回出租房。發現前面有一個高個子男人的身影,撲向一個年輕的女人,把她拖往這棵紫金樹下長石凳上。那女人呼叫了一聲就被掩住了嘴巴,聽聲音,好像是我的同事阿珍。我心裡害怕,但還是鼓起勇氣,拾起半截糟掉的塑料地板,上去狠狠地砸向那男人的後腦勺。阿珍驚魂未定,站起來就跑了,根本沒有發現是誰救了她。我站在原地望着發楞的男人,也不知所措,好半天才聽到他喃喃自語,我怎麼了?

  我的脾氣上來了,大聲指着他說,你不就是要女人嗎,跟我走,只要你不嫌我是雞婆,我今晚隨你折騰,不要你出一分錢。男子漢有點出息好不好?沒有能力娶女人回家,沒有本領騙女人上床,也不該做這種下三濫的事。還不跟我快走,等人家報案來抓你嗎?

  那一晚,我覺得我很偉大,成了聖母瑪利亞,拯救了一個差點被害的肉體,又拯救一個差點墮落的靈魂。

  我輕啟貝齒一笑,我就說高個子怎麼再沒有來找我,原來他成親了,我又損失了一名潛在的顧客。先前我免費招待的一次算是虧大了,被他折騰得死去活來,本想以後在他身上賺錢,哪知連本錢都沒有撈回來。

  你不要總是玩世不恭的樣子,你救了我的朋友,你的心地其實很善良。他坐在涼涼的石凳上面,微笑地看我說,我在你們廠里也打聽了,連續五六年,你都是優秀員工。我怎麼也不明白,你為什麼暗地裡從事這種職業?如果是生理原因,你完全可以玩一夜情。你這項兼職,並沒有給你帶來多大的收益。

  又來了,婆婆媽媽的說教。我不語,解釋開來太費口水。一個人是一個人的活法,為什麼要一世界的女人都成為賢妻良母,不能有自己獨特的追求呢?我喜歡這种放盪不羈的生活,我渴望刺激,我的生活不僅沒有危害社會,反而為日趨沉重的社會緩解了壓力。在心裡,我不由怨怪起大同鄉大哥來,為我找來一個燙手的山芋,吃不了,丟了又可惜。他勸過我離開這行,我不聽,他就找了這個年輕的古董來折磨我。

  他見我沉默不語,就自顧自談起其它來,他談到了中國的薛濤、秦淮八艷,也談到了外國的茶花女及羊脂球,都是艷名四播的煙花美女,我在豆蒄年華就結識了她們。是她們的放蕩,才使得古板的社會有了一點生氣,是她們的歡笑和啼哭,才使得鋼鐵般堅硬的歷史揉進了一絲陰柔之美。最後,他踮起腳來,摘了一朵殘血色的紫金花,嗅了嗅,低沉地念起了一首敦煌詞:

  莫攀我,

  攀我心太偏,

  我是曲江臨池柳,

  這人攀了那人攀,

  恩愛一時間。

  以前我讀過這首詞,沒有多大的感受。不過是古代青樓女子對生活的厭惡與倦怠。但這次從他的口中出來,就有了全新的意義。其實,在風月場中受傷害的何止是女子,那些執著多情的男子同樣受到傷害。但在今天,還能說得上傷害嗎?多少人做這行是自覺自愿的,是為了過一種別緻的生活。

  如果有了值得託付一生的他,我還會留戀賣笑生涯嗎?我眼裡第一次湧出迷漫的霧氣,不覺把自言自語說出聲,使自己嚇了一跳。還好,他沒有注意到我心中一時的柔軟,依然沉浸在古詞的意境里不能自拔。

  他又坐回石凳上,隨着自己的思緒說道:我不能接受這種行為,但我也不能剝奪別人自主選擇的權利。自打管仲設女閭七百,娼妓就為增加國家收入,緩解社會矛盾作出了不俗的貢獻。在現在的移民大潮里,性焦灼和性苦悶很普遍,沒有一個洩慾的地方,強姦案會接二連三的發生,女人會遭到更多的侵害。那些涉黃的娛樂場所和許多像你一樣的性工作者,為社會起到了減壓閥的作用,功不可沒。

  他換了一口氣又說,嫖娼賣淫是男女雙方自願的行為,並且沒有明確的第三方受害者,法律上應該除罪化。觸犯道德,法律不能越俎代皰給予懲罰。然而,賣淫畢竟不是光彩的事,你還年輕,還有大半生的日子要過。況且,掃黃是國家行為,國家為了自己的顏面,也不會在短期內改變它。假若你撞上了,以後還怎麼有臉回廠里上班?

  我憤憤地說道:每年春秋兩季掃黃,其實沒有抓到根本,是在掩耳盜鈴。各地都是以掃黃為名,撈取更多的保護費。如果真禁娼,就應該由老百姓監督,把一家一家經營場所從大到小全部打掉,把那些權利保護傘全部挖出來,我大力支持。我反對拿禁娼來撈政績,欺壓屁民。要掃,就認認真真地掃,包括二奶也掃掉。她們是批發賣淫,我們是零售出賣。還有那些官員背後的情婦,她們也是賣淫,不過收的不是現金,而是權利和期許值。這樣,才能還一個清白的世界。

  說到這裡,我嘻嘻一笑,補充道:不過,掃黃也掃不到我這裡。我是暗娼,我怕誰?

  他驚愕地望着我,半天才一拍大腿,興奮地說:太深刻了,我要把你的話寫進論文里。刊物已經預留了版面,明年二月份,我還要到南方來。那時,我把文章給你看,你等我電話。

  後來,公園裡有點涼了,他帶我去了咖啡館。再沒有談論這個話題,兩人相對而坐,在迷離的燈光下,傾聽着輕柔的咖啡館音樂。到十二點,他就打的回到流花賓館了。無論我如何挖空心思,扭捏作態,也沒能把他留下來。我第一次感覺到,美貌和柔情都不是無敵的,在意志面前,情慾只是可憐的蜱蟲,躲進了萋萋的野草叢中。

  他走時,溫情地拍拍我的後背,又給了我無限的希望。他那帶磁性的聲音緩緩說道,明年二月見。如一泓清泉,從我的耳畔流進了我的心澗。穿過了冬季的蕭索,在早春二月回南天濕漉漉的空氣里叮咚作響。

  我一直期盼着這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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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信里的主人等到電話沒有,也不知道她等這個電話幹什麼?但我知道,就在她滿懷希望等待的早春二月,珠三角三個城市聯合大掃黃。這一次,好像是來的真的,許多保護傘紛紛倒地。

  這封信我也馬上失去了。傍晚時分,一個中年人禮貌地敲響房門,問我看到一個信札沒有?他是受一個熟人的委託來取它的,那個客戶三天前才從這間房裡搬走。我裝着不知情,打開抽屜,把那個飄着香氣的信札遞給他,目送他消失在不知名公園的那邊。那棵紫荊樹花開正艷。在朦朧的燈光下,向四周散發出忐忑不安的氣息。

  我饒有興趣地想,他不知是那個大同鄉大哥呢?還是她戀戀不忘的那個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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