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指着死胡同一樣的路前方一棟建築說,總督府就在那裡。我望去,是一棟長着一對尖角的西式教堂,典型的哥特式建築,與中國建築特色的官府風馬牛不相及。我見過兩江總督衙門,也就是總統府。白牆灰瓦,寬敞樸實,平和里顯出大氣,幽靜中透着威嚴。在一德路嶺南建築物中間,不倫不類地聳立起這棟舶來品,叫人感慨萬分。聽朋友介紹,這個教堂叫聖心教堂,全球四大花崗岩哥特式教堂之一,被譽為遠東的巴黎聖母院。
我望着它,心底總是生不起崇敬來。並不全是因為它是外來的,寺廟也是外來的,卻與我們的民族血肉相連。我對所有的宗教都沒有偏見,只要它們是教人為善的。這座教堂恰恰是因惡而建,它是用炮火毀了一個文明社會的一級行政管理機構,在總督府的廢墟上拔地建起。基督教講究原罪,這個教堂的原罪,就是它的出現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時間和一個錯誤的地段,踐踏了一個民族的尊嚴。這是無論怎麼懺悔也不能寬恕的,無論怎麼博愛也不能抵消的。
我相信,這個教堂保留有合法的地契。歐美人在經濟活動里,注重細節,不會留人把柄。如果他們不想拿錢購買,就會像荷蘭人佔據東印度群島的一些小島一樣,為了獨霸丁香資源,殺光土人以絕後患,千百年後也沒有苦主來索賠了。至於征服不了的民族,就用合同(條約)說話,不管這個合同是用玻璃珠騙來的,還是用毛瑟槍搶來的,合同本身卻是公正而嚴謹,無可挑剔。
這個教堂興建之前的主人,六不總督葉名琛死也不會想到,英法聯軍毀了他的衙門之後,法國人會在廢墟上建起一座教堂讓他繼續蒙羞。而且,百年之後,這個教堂還會成為國家一級保護文物。我的這個湖北老鄉,坐在封疆大吏的位置上到底招惹了誰呀,客死異鄉也不得安寧。咸豐帝指責他擅開邊釁張皇失措,明顯是委過於人。在亞羅號事件中,連馬克思也認為錯在英方。葉名琛說到底還是大清的臣子,他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也是無奈之舉。打得贏嗎?人家的毛瑟槍已經由第一次鴉片戰爭時的單擊進化到了連擊,我們還是拿着千年前的大刀長矛。洋務運動還要十幾年後才能展開,洋務運動的領軍人物們,此時正統帥着湘勇淮勇,心無旁騖地與長毛們在湘楚大地上廝殺。
葉名琛不能棄城而逃,那就失去了天朝大臣的體面。更不能自殺殉國,他還要到倫敦,向英王討個說法。所以,他束手待縛等着侵略者找上門,在英軍的禮遇下作為高級俘虜前往加爾各答,成為近代史上的蘇武。
按史料記載,此公搞內政頗有可圈可點之處,不然不會讓他在嶺南任巡撫和總督近十年。但他肯定是個屠夫,有一階段,他每天勾決上千名囚犯。外國人都說,廣州城的風也有血腥味。人有多面性,在馬克思的眼裡,這位總督心平氣和,冷靜沉着,彬彬有禮,他斷然回絕了英國人傲慢無理的要求。對大清來說,他是個忠臣,朝廷對他的指責是不公平的;對國家來說,他也是功大於過,至少,在面見英王的要求無望實現后,他選擇了絕食而死,保持了一個政治家的民族氣節。然而,他留在世上的名聲,還不如一匹馬。即上次戰爭時守將陳連升的黃遛馬,它被英軍士兵俘獲后,終日嘶鳴,絕食而亡,被譽為“義節之馬”。
他魂兮歸來,可能更加失望。踐踏他名聲的教堂百年來“香火旺盛”,雖然歷經日機轟炸、文革破壞,但它總能絕處逢生。那天我們到一德路時,教堂沒有活動,大門緊閉着,只能看看它的外貌。晚上回家點開了百度,發現聖心教堂譽滿天下,卻無一處認識到,這個精美建築物的存在,就是我們民族的恥辱。但我又懷疑,我的觀點是不是過激了?畢竟時過境遷,這個教堂早就成了我們的財產。並且,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後,滿清政府另建的新總督府,到現在更是屍骨無存,辛亥革命時,我們國人自己把它毀了,連對舊址的印象也毀得一乾二淨。
不過,賬好像不能這麼算。好比我們毀掉馬賽和伯明翰的市政廳,在原址上各建一棟莊嚴宏大的孔廟,無償地送給他們,他們會開開心心地接受嗎?我看,若真這樣,遊行示威的人群會把香榭麗舍大街和海德公園塞滿。特別是浪漫迷人的法蘭西,它有打街壘戰的傳統。為這件事,政府和學生很可能會隔着麻袋牆開火慶賀。
另查兩廣總督府,發現肇慶正在重修。我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麼,總督府設在肇慶七十六年,設在廣州一百五六十年,近代史上的南國重大事件,幾乎都發生在廣州。
別修了,就在聖心教堂前立一石碑,上刻兩廣總督府故址,背面說明,為英法聯軍炮火所毀,地基為法人強買,建起聖心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