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頭三哥四哥結伴來穗,驚動了三哥的廣東詩友,爭相邀請。我和四哥沾光,赴了其中的一處宴請,而有幸結識了幾位嶺南詩人。古求能、趙迪生、夢欣都是當地的名人,活躍在中國詩壇上。做東的古求能曾任廣東作協副主席,現任廣東中華詩詞學會常務副會長,毫無官腔,批判體制內的弊端幾乎口無遮攔;夢欣是著名的評論家,談起詩壇上的好詩如數家珍。趙迪生的普通話最難懂,話卻最多,說起自己偶得的佳句眉飛色舞。詩人相聚,本是揮斥方遒,熱烈開放,無奈湖北口音與廣東口音相距太遠,說話太累,我只好作壁上觀。正如我的胃不適應這家餐廳的順德菜一樣,我的感覺也與他們有了距離。我很少寫詩詞,總覺得它們成了小眾的玩意兒。
詩人是天生的,他們不需要把握事物的精確度,而只需感受事物的存在。甚至事物的存在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感受。西方詩人就住在與世隔絕的雲端上,不食人間煙火,漠然看待人世滄桑和悲歡離合。每天虔誠地朝拜繆斯,向她傾吐失戀的憂傷。馬克思推崇的新世紀第一個詩人但丁,我看他也是在沿着神的軌跡前行。他對中世紀的叛逆,無外乎是把該下地獄的靈魂送進了天堂,又把該進天堂的靈魂拋下了地獄。
天堂地獄對我們都是一樣的無關宏旨,中國從來就是一個無神論的國度。影響深遠的佛教,我們也只是吸收了其慈悲向善的文化內涵,而對其因果報應之說限制於今生今世,也就成了邏輯學中的因果關係,遠離了佛教,與儒家修身齊家的教誨混在一起了。所以,我國歷史上的詩人儘管有說禪說佛的,但其根基還是扎在這塊黃土地上,與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民眾同甘共苦,用筆表達着這塊土地和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的愛憎。這個脈絡,在詩經國風裡首現,歷經屈子的楚風,古詩十九首,到唐詩宋詞蔚然形成兩座巍峨的山峰,清晰可辨。這是詩與人民血脈相連的感情,早已化為浩瀚博大的傳統,似乎不會因任何社會轉型而中斷。
古代資訊不發達,傳播手段落後,這種只靠口口相傳,就能在有水井的地方生存的文學體裁,獲得了極大的生命力。那時,詩歌是大眾的寵物,小眾的玩意兒。原因就在於詩人出名很難,能夠得到大眾交口稱讚太不容易了,不僅要詩好,而且寫詩人的身份必須非富即貴,才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一般詩人先是在仕途上出名,然後才在詩壇上揚名。唐朝有點例外,它的科舉制度可以以詩取士,所以讀書人都要精攻平仄粘對。很多人把詩作為敲門磚獻給權貴,僥倖被看中了,飛黃騰達就指日可待。所以,歷代出名的大詩人都是官員,或者是致仕的官員以及潛在的官員。
例外的也有,宋代的柳永一生沒戴烏紗。杜牧只在揚州荒唐了十年,他卻在煙花柳巷荒唐了一輩子,死的時候成群的妓女為他送喪哭墳。他的詞着實了得,一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引得百十年後金主完顏亮對杭州的窺視。就這麼一個浪子詩人,也是通天的,不然他的名聲不會那麼響亮。看他打出的旗號:捧旨填詞柳三變。
歷史不舍晝夜地前行,不肯停下腳步,讓詩詞的輝煌定格成永恆。活字印刷的誕生,使得傳播成本大為降低,其它文學體裁有了競爭力。更加精彩迷人的小說被大眾接受了,詩詞就逐漸走向後台。特別是白話文的興起,對詩詞的打擊猶甚。儘管長期以來,各代政權仍把詩詞視為國粹,但每況愈下的局面卻難以改變了。
造成這種後果的不僅僅是傳播手段的進步,還有詩詞自身的原因,它主動脫離了大眾。如今媒體更發達了,互聯網進了每一個家庭。詩詞本應借勢崛起,卻依然害着軟骨病。打開詩詞網站,一片的應酬唱和,一色的游山逛水,再有就是一味的快成公害的老乾體式的歌功頌德。那種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憂患意識消失殆盡,怪不得可以稱之為國家級的中華詩詞論壇,開通十一年來,註冊的只有區區十五萬人。假若是十五萬詩人也不少了,可以組成幾個豪氣干雲的集團軍。關鍵是,這是包括詩人在內的詩詞愛好者及詩詞讀者的合計。要知道,我們是十三億人口的大國。
真正的詩人是不被時代的風向所左右的。席前趙迪生給我們每人送了一本詩集,澳門出版的,我略略翻了一下,就被吸引了,裡面儘是民間疾苦,真正地接了地氣。其中一首 游霍州七里峪有感:
一路聆聽鳥唱歌,如斯凈土已無多。
年來到處強征地,只種樓房不種禾。
夢欣點評:杞人多憂,然切中時弊。一句只種樓房不種禾,詞無理而意絕妙,豈止幽默而已。
如此詩人、如此詩詞還是很多的,只不過我的閱讀有限,難以在眼花繚亂的網頁里找出他們(它們)。這是互聯網的便利,也是互聯網的悲哀。知識爆炸,近在眼前,卻又浩如煙海。這些詩人繼承了詩經以來寓諷時政為民代言的傳統,給日漸式微的詩壇注入了生存的力量,使得詩詞這一國粹不至於像其它國粹一樣,政府越保護死亡得越快。幾天後,三哥又向我推薦了一些好詩,印證了我的看法。這裡,摘錄幾首共賞:
高閣垂裳調鼎時,可憐天下有微詞。覆舟水是蒼生淚,不到橫流君不知。李夢唐詠史
酬勛看好舞台前,一曲穿雲勝戍邊。最笑明皇無大略,漁陽未遣李龜年。廖國華題將軍級歌星
吹雲出谷未收鞭,志在汪洋路在淵。不是臨崖拼一死,何來絕唱響人間。濱湖飛燕瀑布
雲低天馬自駸駸,不語平濤海氣陰。驀地風來雷共吼,喚醒秋士破秋心。胡僧天涯雜詩其一
問月亭前水一灣,露花風樹影團團。不知春色藏多少,小勺分來仔細看。酒風石雨清江品茗
此花開處更無花,化作東天漠漠霞。最是承平風日好,萬方一色屬君家。程羽黑詠牡丹
諑謠附耳不須論,應喜天朝有物囤。癸未年來余舊悸,國人秒殺板蘭根。白跑堂2011年.鹽
雲海茫茫隔世行,仙凡兩界辨難清。機身抖動緣何事,天路崎嶇也不平。蛋中人自榆林飛返北京
六合蒼茫氣自雄,長林坐嘯倏生風。一從耳戢毛拳後,愁殺當年太史公。晦窗寅年感賦
信韁肥馬踏青時,試取吳鉤去醜枝。聞道血漿堪入藥,歸來淨手復彈絲。孔捷生春詞其三。
本文篇幅有限,只摘錄了幾首七絕。由此也可以看出,在古典詩詞這個領域裡,還有不少真正的詩人不媚世俗、不懼權貴,像老農一樣辛勤耕耘,並且取得了不小的成就。應該指出的是,這些詩,都有其現實的背景,鋒芒畢露。李夢唐七絕詠史,被譽為十多年來詩壇第一,絕非浪得虛名。然而,相對於其他文體,相對於龐大的人口基數,這個成就又是多麼微不足道。
席間,夢欣的夫人來了,一個美麗出俗的女子,做中美教育文化交流的工作,代表美國加州的大學和高中在中國招生。堅強的財政後盾,使得夢欣能夠專心致志地搞詩評和寫詩。老古也是多年前承包雜誌發財,是國內最早的萬元戶,在廣州鬧市有幾處房產。趙迪生我不知道,顯然也不會吃了上頓愁下頓。詩詞是小眾的玩意兒沒錯,讀詩的人比寫詩的人更少,寫詩養活不了人。即便是憂國憂民的詩人,也必須有錢有閑有權又有勢,或至少要佔其中的兩樣,再加上橫溢的才華。否則,將一輩子籍籍無名。像三哥那樣只有才華,其它全無,大半生在饑寒里掙扎,終於在詩壇闖出一番名堂的草根詩人,只是孤例。
望着這幾個把滿腔心血獻給古典詩詞的詩人,我感慨無限。端起杯,默默祝願幾個詩人和他們的同行們擺脫誘惑,用心、用鍵盤把當代詩詞拉出困境。
(此篇已經先被三哥帶到中國詩詞論壇和中華詩詞論壇,引發討論)
詩詞是小眾的玩意兒---廣州印象之一百四十五 標籤:萬曆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