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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陳家祠---廣州印象之一百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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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去陳家祠的時候,遇見了一位沙巴來的老人。他還是那種舊時代的打扮,西服革履,鐵灰色呢禮帽,一根鋥亮的文明棍。瘦削的臉膛稍黑,淡淡的壽眉下,一雙眼睛有點渾濁。冷風苦雨,收票口有很多躲雨人。他在我們前面,我看到工作人員找他要票,他身旁的年輕人說,國家不是規定老人免收門票嗎?

  工作人員解釋:六十五歲半票,七十歲免票,都要看身份證。你是陪同人員,好像沒有七十歲吧?你是肯定要票的。

  年輕人訕訕道,我去買。我爺爺七十多了,你看護照。

  馬來西亞的,不知行不行,我剛來不久不知道,我要請示上級。工作人員接過護照一看,就要到小房裡去打電話。

  年輕人不高興了,就這點小事,還值得請示彙報?我爺爺小時候還在裡面讀過書,二進院左邊有棵紫荊樹,他有一次爬上去,掏山牆洞里的麻雀摔了一跤,現在大腿上還有一塊疤痕。今天我們是來找一個奶奶的,爺爺找了她幾十年。我們的祠堂,我們進去還要出錢,太不合理了。

  老人咳嗽了一下,訓斥孫子:多話。老人精神矍鑠不怒而威,孫子趕緊夾着尾巴買票去了。工作人員笑了,補充了一句,只買你自己的,爺爺的就算了。

  我笑着對同伴說,跟着老人,他是活歷史。沒有導遊的參觀,夾進其他熟悉環境的遊客中間,不失為一個了解歷史的捷徑。我一向是這樣做的。

  從收票處到陳家祠大門還有十多米空場,雨點不大不小,老人推開孫兒伸過來的雨傘,拎着棍子,步履矯健,走在我們前面。他沒有急着踏上台階,而是往側面錯開幾步,回頭凝望高大的門楣,陷入沉思之中。孫子要他進大廳,他不為所動。我走近他搭訕道,老先生,這還是您印象中的家園嗎?

  老人沒有在意我的唐突,點點頭又搖搖頭。見我不解,他說:我早年離開時,陳家書院就破敗了。你看那房檐上精緻的彩陶,那時就脫落掉色很嚴重,門柱上的油漆也是斑駁暗淡,現在都已經整舊如新了。門口那精美的兩個獅子底座,我的上一輩人都沒有見到過,聽說在民國初年就失散了。前幾年我聽說它們重見天日,禁不住老淚盈眶。這上面刻有精美高浮雕,多是象徵如意吉祥的紋飾。你看這虎虎生威、獅子戲球,活靈活現。出自民間大師之手,是嶺南的藝術瑰寶啊。老人津津有味講着,還情不自禁地用手撫摸着石座。

  年輕人擔心爺爺淋雨生病,強扶着他走進第一重大殿。

  深三進、廣五間、九堂六院的陳家祠,佔地面積很大,全有走廊相連,再大的雨水也放肆不了。老人容光煥發,說起祠內的格局和裝飾,如同孩子向客人展示自己收藏的珍寶,驕傲之情溢於言表。陳家祠規模宏大,裝飾華麗,雕樑畫棟。令人驚嘆的雕塑琳琅滿目,如石雕磚雕木雕、陶塑灰塑彩繪及鐵鑄,題材豐富,人物花鳥,呼之欲出。不能不使人讚歎,作為陳家子弟,老人的自豪也在情理之中。

  在橫貫八十多米長的祠前壁上,六幅畫卷式的大型磚雕群,以極為宏偉壯觀的氣魄令我折服。上刻群英會、聚義廳、劉慶伏狼駒等歷史故事人物和鳳凰、花卉及書法詩句等。層次分明,細膩多樣,形象生動,處處顯出其雕刻手法的嫻熟精到、纖細流暢和精緻入微。老人走向前,專註的盯着一處仔細觀察起來,他指着狼狗身上的一道很深的痕迹說,這是我小時候調皮用刀划的,十幾歲的毛頭小孩,不知道藝術的珍貴,把黃南山、楊鑒廷大師的作品糟蹋了,造孽呀。

  我勸慰道,您這不算什麼,在您離的開之後破壞才是驚心動魄。連名字變了幾次,從陳家祠到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再到陳氏書院,最後又恢復為陳家祠,中途還做過印刷廠。

  他不贊同我的看法,他坐在大廳的黑漆椅子上款款而談。自從科舉廢止后,它曾先後作陳氏實業學堂、體育專科學校、和聚賢中學。橫跨三個時代,實際上沒有多少破壞,屬於自然磨損。土木建築,能夠存在一百多年已是長壽了,現在我們看到的完整精美的情景,還得虧近年來政府出資的兩次大修。

  陳家祠是合族祠堂,雖然我是陳家子孫,但也接受不了它的陰沉沉的氣氛。以前重重的堂廊樓閣,到處是先人的祖主牌,不但排滿前後幾個大堂,就連左右兩側的廳室也排得滿滿的,多得令人嘆為觀止。只是塵封已久,落滿珠網塵垢,給人的感覺是沒了生氣,陰沉森然。我上聚賢中學讀書時,學校已經不局限於招收全省的陳氏子弟了,而是面向全社會招生,就把神主牌全收到側廳了。我們同學都不願從堆放牌位的側廳那裡走過,寧可轉個彎上廁所。現在你看,寬敞明亮,生機盎然,多好呀。

  我卻覺得陳家祠盛名難副,不是為居住而建的房屋,無論多麼寬敞明亮,也算不得真正的家居。人氣靠人聚集,沒有人生活其間吃喝拉撒睡,就成了一個空殼,至多算得陳氏先祖們的幽靈聚會場所。陳家祠雖然名揚歐美日,是廣州的代表性建築,但作為“家”來說,其廣府民居的概念,也延伸得太空泛了。陳氏祠的創辦人歸國華僑陳瑞南,陳照南和廣州慈善界的陳香鄰等,初衷即是為了便於本族各地讀書人來應考科舉,籌建的全省性陳氏合族祠堂。也就是說,它是全粵陳氏的公益性建築。

  我們順着右側廂房逐間參觀,在廣綉展覽室里,老人拄着拐棍,昂着頭,看着門楣旁的刺繡。牆上,掛着一幅領導人的繡像,工藝高超,栩栩如生。年輕人對他耳語了一句,他釋然而笑,說出的話讓人哭笑不得:我還當是我們陳氏的某位先祖。我看去也覺得不倫不類。既把領導人庸俗化了,又把藝術政治化了。政治人物不是不能作為藝術,像油畫馬拉之死,歌曲春天的故事,至今讓人怦然心動。把一個正襟危坐的標準半身像放在藝術展覽廳里,這算什麼?

  陳家祠還有一個後花園,遊客大都在第四重大廳止步,只有我們一行人跟着興緻沖沖的老人徑直下后。花園小巧玲瓏,雨中的草木格外青翠。老人走到一棵老樹下,停住了,那雙曾經埋藏了無數悲歡離合的眼睛里,有一絲光彩閃過,似乎回到了純真頑皮的童年。他繞着樹榦轉了一圈,最終失望地嘆息一聲。

  回到走廊,他談起了往事。他所講述的那一切,似乎就發生在昨天。講起那群身披落日餘暉的小精靈,蒼老的聲音也有了一絲無邪的童趣。年輕人扶着老人,我們的思維也隨着腳步,緩緩地走進了那個似乎從未逝去的年代。

  那是在隆隆的炮聲中,聚賢中學也將作鳥獸散。一群半大的孩子下課後,三三兩兩聚集後花園里,交流各自的去向。有一個與他同桌的女孩,很是同情這個獨自回國讀書的陳氏後人,經常帶他回西關家裡吃飯、做作業,兩人產生了朦朦朧朧的情愫。女孩一家要遷到香港,臨行之際,兩人在花園裡戀戀不捨的話別。

  你不回沙巴種植園?跟你爸媽說,以後就到香港求學。女孩仰起頭,烏黑的髮辮垂在腦後,亮晶晶的眼睛閃爍着希望的火苗,像要把人融化似的。

  他說,我對種植園沒有多大印象。我長期生活在國內,今後也不會出去,建設新中國,我也能盡一份力量。

  女孩嗤笑一聲,你多大呀,誰要你?

  他挽起袖子,握拳收臂,做出肌肉勃勃的樣子,引得女孩嬌笑不已。

  他說,我們在樹上各自刻下名字,以後再來陳家祠,就在對方的名字下面加刻一道橫。女孩鼓掌道,好呀,不過我刻你的名字,你刻我的名字。

  後來,怎麼樣了?那個女孩,不,那個奶奶到香港沒有?您要找的人是不是她?孫兒急切地問。

  老人微微一笑。陰差陽錯,她沒有去香港,軍管會去人留下她的爸媽,他們是本地頗有名望的商人家族,新政府恢復城市秩序需要藉助他們的影響力。我找軍管會要求參加工作,人家不要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的年齡太小了,還是因為有複雜的海外關係。讀書也進不了學校,走投無路,被族人送回了沙巴。

  我抹了一把被雨水淋濕的面孔說,你們刻的名字還在嗎?

  早摸平了,只剩下我的臉一樣起皺的樹皮。老人自嘲道。

  我們都沉默了。大歷史中的小人物,有着太多的無奈。多少曾經朝夕相處的人,被潮流打散,一輩子再不能相見。

  突然,又走進後園的年輕人驚呼一聲,爺爺,我找到了你的名字,你看,這不是陳字的抱耳嗎?下面還有好多淺顯的橫杆。

  我們都圍攏看去,果真如年輕人所說,半邊耳朵下,不顯眼的橫杠密密的幾十條。像是無數道時代的風雨,刮過耳畔,留下漸行漸遠的回聲。每道橫杠里都留有一段情節,是驚心動魄,還是水波不興,就不是我們知道的了,而且是不是那個她留下的,我們更不知道。都把眼睛投向老人,只有他才能解開這個謎團。

  老人再次走向雨中的大樹,揉揉眼睛,辨認了一下,臉色紅潤起來,喃喃自語:是她,是她。良久,他轉到樹的另一面,那面有女孩的名字,已給歲月磨平了,但同時刻在他心裡的名字,還是鮮活如初。他在樹上撫摸一會,然後拾起一片碎石,用銳角劃出一條橫杠。在這個過程中,老人神色凝重,微微下陷的眼窩裡,一雙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傾訴着歲月的滄桑,悄悄傾訴着人生的苦悶和欣喜。

  孫兒又有了發現,再次呼叫起來,這個奶奶還在,爺爺你看,最下面的一條橫還這麼清楚。我們去派出所查,一定可以找到她。

  老人回過身來,他伸出剛剛刻字的那隻手,溺愛地摸摸孫子的肩膀。

  別找了,我來了,這就夠了。

  我和同伴還要去其它景點,與這一對祖孫依依不捨的告別,離開了風雨中的陳家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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