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醉。
酒精只是加快了大腦細胞的活躍度，對天地萬物的感受更為直觀了。走出地下城，就看到從樓縫裡擠出來的天空，像一塊塊切得不規則的豆腐，白嫩白嫩，還冒着剛出鍋的熱氣。這裡是城市的中心，幾十上百棟高層建築無比彪悍地屹立四周，撕扯着上方南來北往的雲霞。那些反射着陽光的窗戶，猶如九天之上神魔的眼睛，俯視着我們這些螻蟻一樣渺小的生命。我們建設的城市，成了我們的主人，趾氣高揚地把我們踩在腳下。
身邊的這棟高樓直插雲霄，我只是在遠處窺視過它的風貌，來到它的腳邊，昂掉腦袋，也看不見它的褲腰了。只有躺着，才能得以遂意。但我不能躺下，這裡是南方最繁華的地段。行人比上世紀六十年代天安門前的紅衛兵還多，你蹲下系鞋帶，都有可能被踩得鼻青臉腫。這個大樓，不是高不可攀的山峰，不會有讓人產生融入自然的那種愜意。雖然也有無限風光的絕頂，但卻充盈着異樣的氣味和誘惑。摩肩接踵的人流，飛蛾撲火般湧進寬闊的大門，湧進電梯，以各個櫃檯上的商品，檢驗自己在紅塵里的地位。或在各種模式化的客套和笑容中，試探自己的心理接受能力。
沒有水的水池邊，沒有風的風道口。眼前的景物像萬花筒一樣變幻着，熙熙攘攘，皆為利往。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像今天這樣急功近利，雖然歷史上的重農抑商傳統值得探討，但全民經商的風氣絕不可取。如今商人的地位急劇飆升，除卻仕途，已成為百業之首。一年年走出校園的年輕人，都把經商作為了人生的理想。李嘉誠們的財富神話，在長城內外現實的千百遍複製，比爾蓋茨們的創業傳奇，在大江南北夢幻的千百遍演繹。因此，我們的田野荒蕪了，以往長滿金色的麥穗，今天雜草叢生；我們的機器生鏽了，以往吐出鮮艷的綢緞，今天鼠蟻壘窩；我們的家園蕭條了，以往飄着合家的歡笑，今天老幼留守。年輕力壯的人們跋涉千里，都想在海浪的催眠中夢裡淘金。
遍地是金畢竟是傳說，大多數人只是謀生。這個南國最有名的廣場，已經多年來名不副實，因為各種市政工程的施工，被隔離得七零八落。許多臨時牆壁，擋住堆滿建築材料的工地，牆壁上方，露出兩三層的活動宿舍。一些最底層的淘金人，就像菜市場籠里的雞一樣，密密實實地擠在裡面。懷着發財的夢想，每天鼓搗着水泥灰漿。這些巍峨聳立的大廈，這些高速平穩的地鐵，這些樹、這些花，都是他們鼓搗出來的。有血有淚，有笑有歌。不遠處有幾個賣藝的中老年男女，幾年如一日在這個廣場過道上粉墨唱戲，即使生活再艱難，也是以唱代哭。
偉大的解放紀念碑就在他們旁邊，一個普通的士兵，背着米袋，手持步槍和鮮花。他肯定是個農家子弟，目光炯炯地望着遠方，那裡有他的親人，他們也背井離鄉了嗎？ 我請他走下基座，到親人中間，和他們一樣，捧着一碗飄着灰塵的盒飯，邊吃邊看。要不，一起喝一杯。面對靜靜的珠江，在烈酒的芳香火辣里，我倆放飛思想，一起去探尋解放的真諦。
放心，我的頭腦清醒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