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她的聲音從樹梢跌下來,攜帶雲朵棉花一樣的柔軟;她的聲音從草尖掠過來,摻進露珠甘霖一樣的甜醹;她的聲音從山澗淌過來,糅合溪水琴弦一樣的清澈。她的聲音充滿誘惑,就像無數根繩索,從芳草萋萋的山坡上撒下來,捆住了藏在山澗旁的一隻流浪狗。它的腳酥麻,渾身無力,聽憑那個悠長的呼聲灌進耳朵。耳朵豎起來了,幾乎要張口汪汪地回應,卻又突然耷下了,兩眼也悠地失去光澤,蜷伏在石頭縫裡一動不動。
這麼甜美的聲音,有一點焦灼,也有一點新奇,在黎明時分靜靜地白雲山上格外悅耳,林中棲息的鳥兒撲騰着散開,好像要去捉回她的飄散開了的聲音。晨風裡的樹林枝葉擺動,彷彿要把她的聲音送得更遠。
她和它是偶遇。她和它是老相識。
這天,她在山上看到它了。
她是買了公園年票的,每天清早都要爬山鍛煉。
白雲山公園後門,隱藏在陡峭的山壁間。沒有車路,只有一級級通往藍天的石階,垂直地懸挂在山的肚皮上。幾十層樓高的天梯,成為晨練人們的鐘愛。往往夜霧還沒有散盡,山道上就有幢幢人影在樹林里閃動。前面的人幾乎踩着後面的腦袋。最上面的樹縫裡,還漏出稀疏而璀璨的晨星。登上天梯,進了收票口,是一片比較開闊的平地。人們或找石凳坐下,或倚松樹憩息。放目遠望,心曠神怡。旭日正從遙遠的地平線上爬升,山頂仍然被夜霧泡得濕漉漉的,卻漸漸披上金色的外衣。
她沒有看日出。天天來,已經產生審美疲勞。她漫無目的地掃視四周,發現一隻京巴犬到處遊盪,尋找人們丟棄的食物。走路有點跛,髒兮兮的,卻不能全然遮住純粹的黃毛色。看上去很熟,於是,她試着輕聲喚道:小寶--
小犬一路嗅着地面的鼻子揚起來,迎着陽光的黑眼睛睜不全開,顯得遊離迷索。
是它了。她略帶欣喜走進它,又一聲呼喚。小寶看清來人,旺旺叫了兩聲,像看到極為恐怖的事物,轉身飛跑,閃進山坡上的一片毛櫸林里。山坡前是一條山澗,細細的溪流從不遠處的石縫裡發源,在嶙峋的怪石和粗大的樹根之間盤旋跌落。她跟過去,發現小寶蹲在水中央一塊突兀的大石頭上,警覺地打量着越來越近的不速之客。耳朵豎起來了,全身的黃毛也張開了,那隻傷腿微微顫抖着,好像隨時準備拚死一搏,或者逃之夭夭。
她下不了澗邊,只是徒勞地呼喚。小寶也覺得處境安全,索性趴在石上,好奇地打量來人。它知道她是以前的鄰居,在主人拋棄自己之前,還曾摸過自己的腦袋,誇道:好漂亮的狗狗,一身毛像緞子一樣柔順。
那時,它享受着主人的寵愛和人間的溫暖。吃着可口的專有食品,穿着並不需要的高檔狗裝。可是自從主人遷走,它就受夠了世態炎涼。每天到菜市場打食,總被以前的熟人趕來趕去,他們甚至驅使自己的同類欺負身小力弱的自己。晚上再也不能回到主人的房裡安眠了,只能躲在屋檐下苦挨長夜,忍受凄風冷雨的侵襲。更有甚者,在菜市場遇到一個曾經的高貴同類,落魄后也成了流浪狗的西施,同病相憐,朝夕相處半個多月,卻在一個月圓之夜失蹤了。
第二天晚上它聽到兩個鄰居的對話,一個問那條西施犬賣了幾個錢?
一個答成年狗誰養呀,味道還是不錯。
它聽不懂,但從那人身上嗅到了夥伴的氣息,既感到毛骨悚然,又為夥伴的不幸感到傷感,不由得憤怒地躍起,撲向那個鄰居。它身小力薄,怎麼是人的對手。在挨了一腳之後,又聽見那個人憤憤說道,我沒有吃你,是看在兩年來的鄰居份上,你這麼凶,今天就把你吃了。它躺在地上不能動彈,只有受傷的腿還在抽搐。房東出來了,對那個人說,這麼小的寵物,剔得下幾兩肉?丟了吧。說著就提起一隻侉子,把它丟在臨近公園的雜樹林里。
晨風刮過矮小的雜樹林,也把血跡斑斑的小寶吹醒了。它探着頭舔着受傷的後腿,心裡滿是委屈和不甘。不遠處那個高樓林立的村子,怎麼沒有了半點兒人情味?太陽升上中天的時候,它感到熱氣難忍,掙扎着站起來,一瘸一拐靠近一棵枝上掛着兩三朵紫荊花的樹下,擦了擦癢,又回頭看了生養自己的村子一眼,步履蹣跚而又無怨無悔地穿過公園的珊欄,走向林密葉茂,野草瘋長的山嶺深處。
那次,她的甜美嗓音都略有嘶啞了,它忍住沒有回應。女人萬般無奈,從塑料袋裡取出早點,放在一棵毛櫸樹下,一步三回頭走了,她還要上班。等她那一頭青絲長發,在晨霧裡漸漸淡化,又被滿山茂密的枝葉吞沒了,它才小心翼翼地跳下巨石,走到那棵毛櫸樹下,狼吞虎咽吃下她留下的兩個肉包子。
第二天早上,她又來了,默默地看了它一眼,默默地解開塑料袋,取出兩個包子放在樹下,然後又默默地走了。一連幾天都是如此,它的戒心,成了陽光下的污水窪,在她體貼入微的關愛下,漸漸蒸發了,
不知從哪天起,它走出了毛櫸樹林,蹲在路邊,搖頭擺尾迎接薄霧中走過來的她。它的眼睛充滿了歡心和喜悅,完全丟開了警覺、畏懼和仇恨。
她蹲下來,一把摟住它的腦袋,摸到它數月來沒有清洗,變得比豬鬃還硬的毛髮,哽咽道:我回去才兩個月,你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她的眼淚滴在它的鼻尖上,它感到一種酸酸的、澀澀的味道衝進腦門,口裡也發出了嗚嗚的哭聲。這是從喉管最深處發出的聲音,充滿了委屈和劫后逢生的喜悅。
它伸出長舌,舔了舔她的手,跳到地上,圍着她打轉。然後像個頑皮的孩子,一忽兒衝到高坡上,一忽兒跳到山澗下,又如回到無憂無慮的年月,每一根黃毛都在晨曦里展開,沐浴着清新的山風。縹緲的幻夢,在它的心中,留下一抹亮麗的光彩。
她望着活潑調皮的它,臉色平靜下來,在第一抹霞光的映照下,顯得高潔而慈祥。
下
動物也有自己的婚喪嫁娶,只是沒有人類那麼複雜。兩隻性別不同的同類相遇,只要氣味相投,就能馬上成就百年之好。小寶不知與哪個情郎春風一度,三個月後,生下了四個可愛的小寶寶。它還是藏身於澗邊的一塊大石頭下,出去覓食的時間少了,主要靠女人每天早上給它補充營養。在離開主人大半年之後,它又享受了寵物的最高待遇,甚至超過了以前主人對它的呵護。懷孕生產期間,有了牛奶雞蛋。
可是,這種供應沒有保障。有一次清晨風雨大作,雨水在山坡上沖成一道道小溪,澗水猛漲,漸漸漫過峻峭的水槽,向它們母子藉以棲身的大石頭下浸來。抬眼望去,只有百米外的亭子可以避雨。但它不敢去,透過雨簾可以看到,亭子里站滿了人,沒有它這種弱小生命的容身之處。它找到地勢稍高一些的一棵榕樹,把還沒有睜眼的小崽一個個叼了過去。榕樹枝密葉大,建構了一個小小的躲雨平台。
然而,它還沒有來得及搬完家,一股從澗里湧上來的激流,捲走了最後一隻小狗。小寶凄厲的叫聲,被風雨壓得無聲無息。溪水在亂石老樹之間跌落,一會兒就見不到小狗的身影了。它順着澗水趕了一程,又惦記剩下的三個寶寶,只好回到榕樹下。
那一整天,它又累又餓又傷心。既不到路口的餐館打食,又不跟在遊人後面討飯,大雨杜絕了一切生路。它只能弓着身子趴在濕漉漉的草地上,把四個小崽圈在懷裡,給它們一種可憐的母愛。四張小嘴噙着乳頭,吮吸得它的空腹一陣陣生疼。
直到天快黑了,雨水才稍減鋒芒。它張着耳朵,辨認着風雨里的腳步聲。有一連串細微親切的腳步傳來,把它的心震得蹦出胸腔。它激動地跑到毛櫸樹林外,一身濕毛摟住她的褲腿,發出的嗚嗚聲哭笑難分。它領她來到榕樹下,還在輕輕地叫喚,彷彿在傾訴痛苦,也是她哀求給它的孩子們找一個棲息之地。
她摸摸它的一身濕毛,又摸摸三隻小狗,唉地嘆息一聲說道,要你回我那裡你不同意,拚命跑回山上。你現在願意回去了?
生產前,她曾抱它回到村子里,但它看見那些灰色的樓群就瑟瑟發抖,趁她不注意,躍出紙箱跑回山裡。它寧可向川流不息的陌生人討食,寧可在垃圾桶旁找食,也不願意回去。那裡給了它最深的痛苦,至今噩夢連連。然而,今天它聽懂了,生存困境使它明白了一個淺顯的道理。它是寵物,不是野物,離開人的關愛,它就寸步難行。
小寶眼睛的光澤暗淡了一會,又熾熱地亮了,像有一團火在裡面燃燒。
女人知道,它是為了孩子。
她輕輕地搖搖頭說,現在回去也不行了,房東不愛狗,那次領你回去,他就打了招呼,我若養狗,就請我搬走。你也不要失望,我今天回去打聽一下,寵物收容所在哪裡?你們一家去那裡,一個個都會找到新家的。
說完,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塑料袋,裡面裝着一包骨頭、一把狗糧和一瓶牛奶。她擰開瓶蓋,招呼它喝下去。這麼遠的山路,貼着女人的身子,牛奶還是溫熱的。它喝下去,五臟六腑都是暖暖的。回身躺下,微微閉上眼睛,給幾個毛茸茸的小狗餵奶。
公園要關門了,女人悄悄離開,它悠地抬頭,看着女人消失在毛櫸樹林的外邊,眼眶一直是濕潤的,充滿的感恩之情。
幾天後的一個晴天,也是人類社會的一個周末。
女人早早地隨着晨練的人群來到山頂,老遠就對搖頭擺尾的小寶說道,我打聽到了一個收容所,政府辦的,專門收容流浪狗流浪貓。那裡有國家專項撥款,食有所餐,睡有所安。工作人員還會給你們母子找領養人,你們就各得其所了。我請了汽車,快下山去,早上好找負責人。
女人邊說邊蹲下來,把三隻小狗放進一個礦泉水紙箱里。小寶正吃着一個肉包子,囫圇吞下,踮起後腿,趴在箱子上望着小狗。有一隻小狗的眼睛睜開了,也在漫無目的地打量這個新奇的世界。女人着急,抱起紙箱就朝山下走去。小寶心情很好,在幾乎垂直的石階下眨眼消失,到了一處平地,不見女人跟來,又飛快躍上石階,回到女人前面,一臉擔心地歪着頭,看女人小心翼翼地扶着路旁的灌木一級級往下走。
來到山下一棟八層樓的農民房後院旁,人狗一上車,司機就踩下油門,在晨霧籠罩的街巷轉來轉去,停在一個院門外,放下女人和狗。
院里幾棵紫金樹開滿紅色紫色的花朵,映襯得綠蔭中的樓房生機勃勃。在花香撲鼻景色優美的環境中,裡面隱約傳出貓狗的叫聲,更顯得黎明的恬靜安詳。庭院深深,讓人流連忘返,也讓狗迷醉其中。小寶跟着女人進院子,馬上跑到草坪上撒起歡來。
大樓里走出一個白衣女人,面無表情地問道,是你昨天打的電話?
女人點點頭,把紙箱遞過去時又瞟了一眼,喲,有一隻睜了眼睛。好可愛。
白衣女人接過箱子,不以為然地說,三團灰毛,什麼品種。說著,她抓出一隻小狗,正是最先睜眼看世界的那隻,用力往台階上摔下。
那隻小狗的吱吱叫聲戛然而止,立即化為了一團血肉。幾滴血濺在送狗狗的女人身上,她渾然不覺,她已被眼前不曾預料一幕驚呆了。隨即又是第二隻、第三隻,都遭到了同樣的命運。直到憤怒至極的小寶從草坪是衝過來,朝白衣女人狂吠不止,這個女人才清醒過來,指着白衣女人說,你們怎麼可以這樣,這樣對待生命,這也是生命。
白衣女人沒有理睬,她一邊躲閃猛撲來的小寶,一邊笑着罵道,看你凶好久?明天就給你打針。讓你安*樂死。這時,她才對她說道,幫我把母狗逮住。這些無人認領的流浪狗流浪貓,我們都是這樣處理的。剛才我沒有注意,不該當它的面摔死小狗。
女人難過極了。她實在沒有想到,自己的好心,反而害了四條無辜的生命。白衣女人見她不動,回頭向樓房裡喊道,快出來幫忙。樓房裡閃出一個白衣男人,眼見小寶在劫難逃。女人情急之下大叫一聲,還不跑,讓人處死嗎?小寶愣了一下,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顧不得悲傷和憤怒了,轉身就往大門外跑去。
幾天後,女人艱難地登上白雲山後門。她帶着牛奶包子,還有深深的愧疚,站在澗邊的石頭旁,一聲接一聲地呼喚小寶。沒有回應,哪怕她的聲音如杜鵑泣血,也感動不了藏在密林深處的小寶了。她上山後問過收票人員,這隻黃色的小狗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山裡,它經常失魂落魄地跟在遊人後面,撿一點掉下來的食物渣子。兩眼黯淡無神,只有當它感覺到危險來臨時,才機靈地遠遠跑開。
她漫山遍野尋找呼喊,一連多個早上,沒有找回小寶。她每天都帶去了食物,卻只好使了山鼠林鳥,吃了免費的早餐。只有一次,在餐館的垃圾桶旁邊,她看到了一隻黃影。沒有等她把小寶兩個音喊全,那個淡淡的黃影就閃進了茂密的松樹林。
她知道,它又藏在哪個石縫裡,悄悄打量着她。
她知道,它以前害怕惡意,如今卻更害怕善意,害怕關懷。
她知道,它永遠不會再見愛它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