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一到,陽光格外毒,直曬得莊稼打捲兒,地欲冒煙。躬身拔地的人,順着壠溝艱難推進,汗珠掉地能摔出八瓣兒來。蛛絲往臉上粘,莊稼葉刀一般劃破肩頭、手臂和面頰,汗水一浸,鑽心地疼。
在城裡,游泳館清波蕩漾,靚男倩女白條雞似地於水中遊盪。時而出池,塑屐啼嗒,臨水小酌,愜意無限。而每當此時,我會常想起那遙遠的地方——泉眼溝。
鄉下溝多,叫法也五花八門,當地人會根據溝名便知它的定位和遠近。有的不失傳說,如老虎洞溝,聽說早年常有東北虎寄居。龍岡,形神似龍,龍頭龍身龍尾,南北走向,橫亘原野。龍頭下有多座墳,相傳睡着清朝的駙馬。周邊立了些許榿木,何人何時所栽已無從查考,粗枝大葉,終年疲憊而忠誠地守着,一似連班的保安。還說那“保安”會咬人的,且專咬人的下身。
村子南行,三里路的樣子,有個地方叫泉眼溝。溝呈三山相抱,一條土路光溜溜,切開碧綠,逶迤而進。我兒時的夥伴老白就住在那兒,全溝只有他一戶人家。站在老白家的屋前,極目夕陽晚照,燕翼披暉,無遮無攔,整山整溝遍是金色。適逢夜雨日晴,蒼山疊翠,氤氳中一彎彩虹橫空出世,弧現出七色拱門。門下步入青山,你頓感綠色覆沒,消失的無影無蹤。夜臨,一扇窗燈眺望星空,夜鶯低吟,蝙蝠低飛,螢火蟲如波似浪,彷彿野貓的眼睛又像無數飄舞的燈。
泉眼溝,因泉得名。那泉,深居幽谷,頭懸一長滿青苔的崖。崖頂古樹參天。泉脈隱匿崖中,飛流細下,瀑出兩米方圓的潭。潭內一泓泉水,清澈見底,間有狗蝦出沒。
每來泉眼溝,老白總首先領我觀泉,像那泉為他家的專屬,並引以榮耀。我偶來飲上幾口,實感涼而甜,非同一般。他曾豪邁地講,這泉眼夏涼冬暖,四季不枯,取之不竭,從不結冰。無論外面怎麼熱,怎麼冷,怎麼旱,它總一成不變。
也許因泉因人,泉眼溝從而成了我盛夏避暑的好去處。
濃濃的樹蔭下,泉水叮咚。我和老白在泉邊平出一小塊兒地,劃上十六方格,每人坐了石頭,擺起“狼虎豹”。一象二獅三虎四豹五狼六狗七貓八鼠,一人八籽,紅藍兩方,先扣后翻,比誰的運氣好,看誰的智商高,常殺得天昏地暗。玩累了,他做嚮導,帶我上山。那兒的溝溝叉叉,甚至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引我尋謝花甜(梨)、採桑葚、掰木耳,從來不走冤枉路。記得泉東不遠,有塊挺大的青石。繞過那青石便有意外收穫,老白掀去覆蓋的蒿草,露出兩根躺倒的柞木,其身長滿了木耳。他說,那柞木已在此潛伏多年,貼地的一麵皮快掉光了。雨後,他獨自來掰木耳,一年三季不知見它多少次。並提出將其中一根相送於我,理由很簡單,“見面兒劈半兒”。
一日課散,老白邀我跟他走,神神秘秘的,半路上才笑眯眯地說要請我吃杏。“大夏天的,那杏能熟嗎?”我好生納悶。將書包存在老白家,我們抄崖后的小路上山。撥開層層樹叢,攀爬了好一會兒,果真見到一棵杏樹。抬頭望,嗬,那樹掛滿杏果,個兒大色黃。他叫我捂住頭,便抬腳去踹樹榦,隨之“嘩”的一陣,杏如雨下。草地上已是黃黃的一層。“吃吧,這是早杏,全熟了。”我倆側躺在樹下,邊撿邊吃。衣袋鼓鼓,嘴也鼓鼓。他悄聲說,這是他去年才發現的,連家裡人都不告訴。
說來老白與我同齡,老白只是他的小名兒。長大后,接父親的班回到城裡,做了井下工人。后聽說在一次事故中,不幸遇難。因此,“早杏”便成了他留給我的最後記憶。童心不可泯,它比象牙還缺少雜質。我依戀那寂靜的山林,酷暑里的濃蔭,遠去的背影以及那一成不變又永不幹涸的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