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代的農村,農民房前屋后的私家禾場都被了割了資本主義的尾巴,改造成了高低不平的用來種植農作物的田地。這樣,幾乎每個生產小隊又都建起了象徵合作化,屬於集體的禾場。
生產隊的禾場,平平整整,大大方方,但並不只是為了晾曬糧食,收穫碩果的那麼簡單。有如城裡的綠化廣場與大賣場,還如城裡的娛樂場、影劇院,好似熱鬧的地方。
秋收時節,禾場上曬滿金黃色的穀子、玉米,紅彤彤的高梁、紅豆,白花花的棉花與豌豆粉絲。女社員們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地忙碌在禾場的各個角落,那場景着實讓人感到勞動的喜悅,豐收的希望。禾場四周那些穀草、麥桿、棉桿堆成的柴垛,更誘得孩子們在月色下流連忘返,在柴垛上不知疲倦地爬上爬下,玩藏貓貓,打土仗等遊戲,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無論是秋天,還是冬天,生生不息才是禾場的固有,也屬大人們守望春天播種的希冀和幸福。收拾、檢揀從四周田野收穫回來的糧食、棉花和其他被稱作經濟作物的果實或花莖。偶有社員集會和勞動夜戰時,禾場中間會架起一盞煤油汽燈,算得上奢侈的照明,把整個禾場照得通亮、通亮,吸引來了很多未名的昆蟲和蛾類在禾場飛來舞去,也吸引了周邊村莊喜歡看熱鬧的孩童們。追逐嘻戲,唱歌、跳舞、學唱樣板戲,或倆倆相互格鬥、角力。而看飛娥撲火,捉落地蟋蟀,則是孩童們的致愛,也算是禾場月色的獨享。
禾場上,無論是大人,還是孩童們從來沒有人嫌累或嫌臟,尤其是孩子們個個都是玩得汗流滿面。夜深了,孩童們總是在各家大人的多次吆喝聲中,依依不捨的散去。有的還躺在柴草堆里睡著了,讓大人們找個通宵,擔憂到天明。
寂靜的禾場,乍暖漸寒的秋夜,風從禾場吹過,有時吹起新堆在一旁的虛殼或陳年的麥芒,孩童們立馬會用雙手將雙眼緊捂。風吹得更猛了,打在臉上,有些疼痛,驚悸的吆喝聲與玩童的嬉戲聲在月色中此彼起伏。是什麼在飄落,虛殼還是秋實?孩童們顧不得想那麼多,只會本能地向四周作鳥獸散。
禾場的情景,禾場的快樂,禾場的童年,如今都已漸漸變得遙遠而模糊。然而,有些回憶起來並不都是甜蜜和歡樂,讓人記憶猶新,有如驅趕不散的夢魘,不時在心田裡彌撒。
秋收后,走向冬季的禾場的月色也逐漸地明朗。農活漸漸少了許多,生產隊的社員開始閑下來,小小的禾場也就演繹出了很多故事。有女青年跳忠字舞的,有老媽媽們上識字課的,有不分男女老少圍坐在一起學習毛主席語錄的。偶爾,生產隊的民兵連長阿三麻子也會帶領村民憶苦思甜、鬥地主,將禾場的月光鬧得躲進了雲層,直到禾場變得暗淡無色。
所謂憶苦思甜,就是大夥,無論男女老少,都圍坐在禾場臨時搭起的大鍋台前,大夥吃着憶苦思甜的飯,全村人一起品味的不是豐收的喜悅,也不是慢慢咀嚼日子的幽香綿長。而是兩眼淚汪汪地回憶,訴說過去的苦難日子。似乎誰家最貧困,誰家就最光榮,似乎誰的日子最苦難,誰就是村裡最受敬重的人。當然,對於只有小學文化或一些沒有脫過盲的老農民來講,那造成苦難的根源自然只知道要歸結到舊社會的可惡的私有制與地主、惡霸的模行鄉里,魚肉百姓。哪能知道一個國家的積貧積弱是多麼複雜的社會問題。又哪是一些普通的貧下中農們一兩句話就能夠說得清楚的大是大非呢?!其結果必然是:整個民族和國家的價值觀湮沒。
記得有一次,大人們收穫完了擱在架子上的棉花,準備收工回家時,阿三麻子讓大夥圍坐在青石磙前,說是根據大隊要求,要深揭猛批牛鬼蛇神,大夥一聽就知道他又要組織大家鬥地主了。只見他毫不留情地就將已近六十歲的地主南老五的衣領抓起,如捉小雞似地把地主南老五提到了卧在禾場一角的青石磙上,讓其他幾位地主和富農陪站在石磙旁。站在青石磙上,面向幾排席地而坐的貧下中農的南老五地主,自然是顫顫津津,渾身發抖,還被阿三麻子硬是壓到了九十度的大躹躬狀態。加之南老五天生的斜頸,看上去真像一隻還沒來得及將頭完全縮回的烏龜,無奈地承受着一隻張着血盆大嘴的黑瞎子的無端戲弄。
開始,阿三麻子說帶領大家學習幾篇毛主席語錄。什麼狠斗私字一閃念,什麼要想過上幸福的日子,就得要天天鬥地主。對地主我們不僅要從物資上消滅他們,更要從肉體上折磨他們,讓他們知道無產階級專政的利害。什麼我們不能忘本,忘本就是忘了毛主席給我們的幸福。等等。這些是否真的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講過的,恐怕神鬼也弄不清。反正我至今根本不相信,也沒弄明白,有些何多何少是阿三麻子根據自己的想像臨時所編造或純屬興口開河的假傳“聖旨”。歷史證明,聖旨一旦被假傳,一旦被別有用心的人惡毒利用,那真理必然會被謬誤擠得頭破血流,善良必然會被血醒包裹得嚴嚴實實。
阿三麻子站在南老五的身後,點名讓幾位貧農發了言。其中有一位董老媽傷心地說道:這舊社會的日子真是沒法過,有一年楊某的媽媽就餓得暈到在這禾場,腳肚腫得老粗了,村裡因沒有吃的,餓死好幾位,為了充饑,田家屋后的那棵大榆樹皮也被剝得精光。有一位老伯提醒說,董媽,您老說的不是三年自然災害的事嗎?阿三麻子忙說,不說這個了,大家還是說說南老五的爺爺的爺爺是如何剝削我們貧下中農的吧。
這時就有一個老積極站出來,指着南老五的鼻子說,你爺爺的爺爺真不是東西,當年,我爺爺的爺爺在你家做長工,你爺爺的爺爺對長工太刻薄了,聽我奶奶說,你爺爺的奶奶長得肥胖肥胖的,腰都有水桶粗,整天吃肥肉,不把你家雇的農工當人看,竟留些瘦肉給他們吃。你爺爺的奶奶真他媽不是東西,搞得我們這些貧下中農現在連瘦肉都沒得吃的,整天餓着肚子干社會主義。
大家有的轟堂大笑,有的沉默不語,還有的在一旁將頭回過去悄悄落淚。阿三麻子忙說,南老五,你這個地主,別想再做你的白日夢,說說你家還有多少銀元沒有沖公,還有多少浮財沒有拿出來分給我們貧下中農。阿三麻子沒有想到帶領大家通過勞動致富,整天想着的就是如何從地主、富農家還有沒有珍貴的珠寶、財富。這驗證了“人一旦滿腦子只惦記着別人腰包里的財富,他不會再去通過創造獲得財富,而是不惜挺而走險滑向犯罪,抱着本不該屬於他的財富的影子走向滅亡或會因胡思亂想而瘋狂”。
南老五說,我家確實什麼也沒有了,房子你們拆來蓋了村裡的倉庫,耕牛你們拉來就養在隊里的牛棚,還有農具,大黃桶都在隊里的禾場,我站在腳下的青石磙不也是我家交出來的嗎,大夥也都看得清清楚楚呀。
阿三麻子忙說:南老五你好不老實。還敢歪着頭與我們貧下中農講歪理,你把這些陳芝麻亂穀子的事記憶得滴水不漏的,是否盼着有朝一日會變天,好來找我們重新算帳,妄想重新騎在我們貧下中農的頭上作威作福。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想讓我們貧下中農吃二遍苦,受二遍罪,我們絕不答應,大夥說對不對呀。大夥齊聲說,我們絕不答應。
南老五辯解說,我們家真的什麼也沒有了呀。
阿三麻子說:你還不老實,給他點眼色看,急忙將一擔裝滿還沒來得及收儲到倉庫的稻子的兩籮筐壓在了南老五的已成九十度躹躬的頸脖上。這時,又有兩個小青年還嫌不解恨,口裡說著的我們要踩上一隻腳,讓地主永不翻身的話還沒落音,一頭一位,就嬉笑地坐在了兩隻裝滿稻子的籮筐上,只見南老五當場哇地吐出了一口鮮血。旁邊的幾位宗親見狀,也顧不得阿三麻子的白眼,慌忙將南老五身上的籮筐卸下來,又扶着南老五走下青石磙,那青石磙上灑滿了好多好多的血。南老五還沒站穩,當場倒地,看熱鬧的孩童們很多當場被嚇得哭出了聲,有些年紀稍大的老媽媽們泣不成聲。沒過多日,南老五就一病不起,去見了閻王。埋葬時連口薄棺都沒有,草草就被埋在漢江邊的沙灘上,據說墳塋堆起的地方正是解放前的龍王廟所在地。因四清的時候被阿三麻子破了四舊,只剩下個高台,和些掩埋在地里的殘磚斷瓦。地主南老五的怨屈也只有向那被折騰得自身難保的沒有了形狀的龍王去訴說了...,當然,在九泉之下,南老五地主也不會想到在他死後的十多年後,全國所有的地主、富農的帽子會被一一摘除。
“月亮哥,跟我走,走到我家大門口;大門口,卧着一隻大黃狗,朝着主人吼、吼、吼...”有月色的禾場,回想同年的夥伴在禾場追逐嬉鬧,嘴裡高聲唱着這些兒歌,任苒時光的車輪碾過難愖回首的歲月,浸蝕着漸漸消失或模糊的記憶,但有些片段或碎片卻深深印在腦海,難以抹去。特別是那月光下禾場一角擺放的青石磙的身影竟還是那麼的清晰,又是那樣的恐怖。讓記憶中的月色總被雲層所包圍,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直到現在,每當想起青石磙上鬥地主的情景,鼻子就會酸酸的,眼睛有些發澀。
那真是一個瘋狂的年代,不知是歷史的荒謬,還是人為的折騰。時代的久遠,情感的淡定,事過境遷,物是人非。不願過多評說其中的對對錯錯。因為世上的很多事情本無黑白、錯對。正所謂不同的時代成就不同的往事,同樣的往事,折射不同的心態。
值到現在,每每走在月色籠罩與燈火輝煌的廣場,最害怕的是燈光的突然暗淡,或月亮突然被雲層包裹。回憶起往事的碎片,如同長滿萋草的墳塋前突然竄出一隻荒狗,令人毛骨悚然,又如夢魘般的掙扎,以致童年的天真如此快地湮沒了少年的魯莽與荒蕪。
我不諳政治家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感召力,但我一直在對狡黠錚獰的政治家追問:動物雖獸性,但少見同類的殘殺,人類倡文明,為何時現恐怖的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