稅務角
——歲月划痕之三十八
在中國的不少城市中,都有東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這類名稱的街道,我的家鄉保定也如是。
保定的城牆沒有拆除的時候,這四條街是出入東西南北四座城門的要道,也是城內最主要最繁華的街道。東、西、南三街相交於稅務角,而北大街側向東移了一個路口,與東大街相交,正對着保定有名的佛寺大慈閣。
稅務角處於城市中心位置,又四通八達,自然是保定的市中心。此處稱稅務角始於元代。宋未保定城毀於戰亂,元朝都元帥張柔重建了保定城。當時保定路要徵收大量商稅,便在稅務角這個鬧市通衢設立了稅務官署,而此處位於三街一巷的拐角處,人們便稱這個地方為“稅務角”。
我是1954年從老家遷到保定市的,所住的相府衚衕就位於稅務角的東北角上,出門去東西南的方向都要經過此處,可以說我認識保定,就是從稅務角開始的。那時候南大道向北對着的是楊淑衚衕(60年代初楊淑衚衕才擴建為新北街)。從我所住的相府衚衕西口出來,沿着楊淑衚衕向南走二三十米,就是稅務角。
稅務角周圍幾乎都是商業門店,父親工作的美利金筆行就在西大街南側,距稅務角也就十來米遠。我們搬入相府衚衕之後,父親就帶着我去金筆行玩兒。
這家私營的金筆行雖沾了“金”字,聽起來很氣派,可實際上很狹小,門店是一座寬僅三四米的二層小樓。它被兩邊的樓房擠壓着,顯得可憐巴巴的。印象中它只有下面那層對外營業,員工很少,也就幾個人。進門后是一溜兒櫃檯,裡面擺着各式各樣的鋼筆、金筆。它不僅既銷售鋼筆,也修理鋼筆,我知道父親就會修鋼筆。
門店的裡面還有一間屋子,沒有窗戶,全靠門口進的那點光照亮兒。裡邊擺着一些舊的櫥櫃,有一架木梯通到樓上。樓上有什麼東西已不記得,只記得有一個很老的老頭通常會在樓上。他的腰彎得很低,也不與人說話。他是幹什麼的?當時似乎沒問過,現在想來,不像老闆,不像員工,沒準是值夜看門的吧。
父親在那兒當會計,可我記得他也在門店站櫃檯。那兒的經理姓張,我和母親剛到保定時就曾在張經理家住了一個月。那兒的老闆是誰,就不知道了。
去那兒我玩的最多的是鋼筆的包裝盒。那盒子略大於鋼筆,是細長的方形,打開時底部和蓋子可分開。盒子用硬紙做成,非常精緻,我特別喜歡。
記得有一次,那裡的叔叔伯伯給我攢了一堆小紙盒,並一層層交叉碼起來,用繩子捆好,讓我拿回家去。我興奮不已,提着這一“方”小盒子出門就往家跑。可過馬路時我不知被什麼一絆就摔倒了,正好有一個人騎車過來,躲閃不及,竟從我腰部軋過去。我嚇得不知道疼,也沒敢哭,從摔散的小盒子中胡亂撿起兩個,一溜煙兒地跑回了家。這事我誰也沒敢告訴,因為我感覺自己闖了大禍。
在金筆行的對面,有家藥店,叫樂仁堂。是一座西洋建築風格的兩層樓,樓的前部都做了水刷石,顯得特別結實,窗戶是可窗的通體大玻璃,看着很洋氣。裡邊賣西藥,看着比中藥鋪更可信。
在樂仁堂的東邊是一條很小的衚衕,喜子的姐姐結婚之後住到這個衚衕的一個小院里。
這條小衚衕的東邊是全興醬園。它位於稅務角的西北角上,門臉兒面向南開。
保定的醬園行業源遠流長,北京醬菜行業的“老醬園”、“京醬園”、“南醬園”三派中,“老醬園”派就源於保定,它的代表是有名的“六必居”。解放前醬園業是保定的重要產業,1943年時保定的醬業公會就有71家商號。傳承至今的有保定知名特產“槐茂”醬菜。離我們家近的醬園除了全興,還有涌源,在南大街上。
“全興”的門店房子很老舊,門臉兒全部由木製門窗構成。營業面積大致有三四十平方米。櫃檯非常舊,也不幹凈。櫃檯裡面滿是大缸小缸,缸里是醬油、醋、甜麵醬、豆瓣醬、蝦醬、腌蘿蔔、腌辣椒、疙瘩頭、小醬菜等幾十種醬園的產品。其中比較獨特的是腌“春不老”。這種醬菜口感嫩脆,有獨特的香味。據說也曾被列為貢品,與鐵球、面醬一起,被稱為“保定三寶”。
“全興”的員工,也如它的門店一般,都是老眉砢磣眼的男性。雖然他們服務態度非常好,童叟無欺,絕不會因為我是小屁孩就帶搭不理,但我並不怎麼喜歡他們,因為我發現了他們的一個秘密。他們的櫃檯下藏着一個大笊籬,有時會用它偷偷地撈缸里蠅蛆。那兒的缸上雖然蓋有紗蓋,他們也在努力地打蒼蠅,但蒼蠅們的後代還是進入了缸中。每次去打醬油醋,看到飛舞的蒼蠅,我就不由地想起缸里的蠅蛆。
我也曾把這一情況告訴母親,但她說沒事,還說做面醬的時候就用腳丫子踩,要那麼講究就什麼都別吃了。後來我發現母親竟然也那麼處理長了醭的醬油醋——紗布過濾一下繼續吃。那時候的醬油醋放上十天八天就長醭,而現在放幾個月也不長,不知裡面加了什麼東西。
全興在楊淑衚衕拓寬前並不把角。當時稅務角四角都是什麼門店已沒有印象,現在記起的都是新北街建成后把角的門店了。
全興的南邊,也就是稅務角的西南角,是一家叫做“史三和”的樂器店。和全興一樣,這家門店也是單層中式建築,木製門窗,但門窗都刷了鮮亮的紅漆,玻璃也擦得很透亮,顯得更有生氣。印象中,它是保定最大、最專業的樂器店。
史三和東邊的門店,也就是稅務角東南角的門店,是父親帶我吃餛飩的那家飯館。它位於東大街。開始叫什麼名字給忘了,只記得文化大革命中叫“第五食堂”,而且不再賣餛飩,只賣窩頭。為防止顧客變修,窩頭還得顧客自己端。記得有南方來的紅衛兵吃了這兒的窩頭大呼上當,說:“看着金黃的像甜糕,怎麼吃着划嗓子眼呢?”
這家飯館的北邊,也就是稅務角的東北角是家電料門市部。我們衚衕秋生的姑姑(我也叫她姑姑)就在這個商店上班。她曾於1982年11月下旬幫我買了一台處理的天津產的北京牌的黑白電視。那時電視還是極度緊俏的商品,非常難買到,秋生的姑姑幫我先睹為快,我一直心存感激。
這個門市部的東邊是五金交電商店,感覺電料門市部就是這個商店的一部分。這個商店裡邊也賣油漆之類,再之前這個地方就是個專門的油漆店(也買染料)。因為聽說我們房東以前就是保定油漆行業的大老闆,我就想當然地認為這個油漆店也是我們房東的。
油漆店的東邊是國光文具店。1956年公私合營的時候,我父親從私營的美利金筆行調到了這家國營的文具店,還是擔任會計。調入國光文具店之後,父親就算正式參加了革命工作,還是國營職工呢。原來的金筆行關了張。
文具店的店面什麼樣,已記不太清,只記得後面是個大院,院里的房子是倉庫,但也有人住。那人老且病,要喝煮梨的湯。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把水果煮熟了吃,覺得怪怪的。
在那個後院,父親的同事給了我一張畫片,紙很硬,畫面光亮鮮艷,上面有各種各樣的動物。從這張畫片上我見到了一些聽說過的動物的尊容,也知道了一些未曾聽說過的動物,如犀牛和犀牛鳥。還有人告訴了我二者的共生關係。那張畫片我保留了好長時間,經常照着它畫動物。
父親的同事中,有個叫老何的,父親讓我叫他何大大。我叫了一次之後,就再也不叫,因為他幾乎每次和我玩,都要把我逗哭。記的有一次是抱着我的頭親我的嘴,還在我嘴裡吐口水。更多的是強迫我管他叫爸爸。這個老何高高大大,臉很黑,說話聲音很大。他好像也很願意和別人逗。
國光文具店的東邊是一家外店裡居的修車鋪,再東邊就是相府衚衕的南口了。
好像父親調入時間不長,國光文具店就搬到了馬路對面。它的店面我還有印象,從外邊看,大廊檐下邊,是兩個大玻璃展品櫥窗夾着一個兩扇的木框玻璃門。所有外露木構件都刷着大紅色的油漆。進到裡邊三面都是櫃檯,櫃檯後邊的貨架上是本、紙、筆等文具和各類辦公用品。裡邊兩角上都有門,一個通屋,一個通院兒。
父親在那兒的職務是會計,他幹些什麼,我沒有看到過,只看到別人在站櫃檯。我上學后多數的文具都由父親從那兒買,到我自己會買的時候,父親已調到第二煉焦廠,去支援“大鍊鋼鐵”了。
由國光文具店向東走,不遠就是保定有名的大舞台。據說以前這個地方是保仁水社(民間消防組織)。1914年保仁水社集資興建了大舞台,那時候叫戲園子。解放后,大舞台仍是保定的主要劇場。
聽大人們興緻勃勃地談論“大舞台”演出的戲,我也有了興趣,一直盼着能進去看看。後來父母終於帶我進去看戲,由於是在晚上,而且總是咿咿呀呀地唱,我很快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香,一直睡到散場。戲里演的是什麼,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那時大人談論過許多演員,但我只記住了唱京劇的馬又良和唱評劇的新艷琴。
後來,大舞台上演連本大戲《呼延慶打擂》,我特想進去看。因為我聽過幾次評書《呼延慶打擂》,每次都說“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可就是不講“力劈歐子英”(說書的把“歐”念成nou),氣得我就不聽了。我覺得唱戲不會“下回分解”,肯定能看上“力劈”,就想混進劇場聽蹭戲,可劇場收票的始終在門口坐着,我也沒辦法。王大娘喜歡看戲,她倒通過熟人進去了。
我持票在大舞台看的第一場戲是京劇《白蛇傳》,白娘子是男的演的,感覺比許仙還高,雖然他唱得不錯,可我看着還是心裡彆扭。之後,還看過評劇《萬水千山》,現在還能記起一句戲詞“何時才能到陝北延安”。粉碎“四人幫”之後,大舞台上演過話劇《於無聲處》,我看到了海報,沒有看戲。九十年代初,興起跳舞熱,大舞台改成了舞廳,就再也不演戲了。
稅務角向南是南大街。其靠近稅務角的這一段曾叫“鼓樓北”,因為南大街與裕華路交叉路口北側有一座鼓樓,也就是 “上谷八景”之一“橫翠朝暉”中的“橫翠樓”。1950年市裡修建裕華中路時嫌它礙事,給拆了,“鼓樓北”這個街名也就沒了。在我的印象中,南大街鼓樓北這段雖有不少臨街鋪面,但沒有什麼知名的店鋪。後來,保定市百貨站建在了其西側靠近稅務角的地方,但那兒沒有門店,好像只做批發。
稅務角向北是楊淑衚衕。楊淑衚衕也有不少臨街鋪面,同樣沒有什麼知名店鋪。保定市衛生局門診部設在了這個衚衕的西面。楊淑衚衕拓寬時拆的主要是東面,門診部完整地保留下來(80年代改建為保定市急救中心)。我的印象中衛生局機關也曾在這裡辦過公,它的一個大廳中放着乒乓球檯子,我和衚衕的孩子曾偷偷到裡邊打過乒乓球。
在保定城區的不斷擴張與發展過程中,稅務角的中心地位逐步喪失。而今,除了樂仁堂仍在堅守,其它老店鋪已經拆盡,它已泯然眾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