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土路通兩頭,水塘水硬讓人愁。
姑娘小伙都想走,丟下傻子滿街游。
小學之前,我家在水塘村約住了五六年。那村子幾乎被大山封閉,本地人習稱為“老山老峪”。
水塘村的“水”其實徒有虛名。一來雖地處窪塘,房子卻多蓋在崗上,居高臨下。風卷黃塵,一條土路把百十戶人家劈成南北兩半。二來水源稀缺,道上道下吃一口井,深約三丈。井台及蓋子早已破掉了,內石長滿青苔,中間黑咕隆咚的。井旁一丈遠的地方,立起兩根圓木夾抱的井桿,頭高昂着,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井桿的尾部拴着沉重的墜砣,下頜垂吊著長長的井繩。繩的盡頭,綁有鐵匠爐特製的彈片鎖扣。井口與地平,屈指算算,除了大牲口,村裡所有喘氣的都落過井,人也不例外。滴水成冰的冬天,井口周圍隆起,晶瑩剔透,猶如大塊漢白玉上鑿了個洞,朝下探視,陰森森,霧騰騰,令人發瘮。
小小村落,積年累代,幾百人用一口井。好一似“你住村之頭,我住村之尾;昨日相見今又見,共飲一井水”。水塘人雖說貧窮,但古樸坦誠,空前和睦,全村人拐彎抹角都能攀上親戚。頭午兩人剛吵過架,下晌碰上了該說話說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年四季,家家戶戶,沒有鎖房門的。不用說人,就是村裡多出條生狗,都會被一眼認出來。每逢大事小情,諸如紅白喜事、蓋房、救火,大小孩芽兒,傾巢出動,里出外進,驚天動地,場面着實感人。倘有外來者鬧事,一旦動起手,連老娘們都敢上來抱腰。大有肥壯的俄羅斯婦女,扭動着牛腰,拎着長槍沖往前線的情景。
水塘也有蒼涼,蒼涼時叫人心頭滴血。幾百步長的土街,從東走到西不過五分鐘,而五分鐘里有時能撞見十幾個傻子。傻子們鶉衣百結,蓬頭垢面,滿身污濁。人間的哀與樂、苦與甜、冷與暖,還有黑天與白日、陰暗與陽光、光榮與可恥、卑鄙與高尚統統睡去,他們每天生活在畸形、混沌的世界里。他們行動笨拙,兩眼無神,嘴似乎永遠也合不上。有的口中念念有詞,歇斯底里;有的沖你大笑,有的無端痛哭,有的不避人解手,甚至裸露下身和乳房。
水塘傻子多,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以致本村的姑娘嫁不出,外地的姑娘嫁不來,很多時候只好“自產自銷”。坎上老佟家,一家八口居然有六個傻子。老大是個半傻,人近半百才娶上媳婦。一天早晨,兩口子正行房事,男的一絲不掛騎在女的身上,連啃帶掐。碰巧,二傻推門撞見了。二傻實在傻的不行,回身站在大街上,哇哇大哭,惹得鄉鄰都圍過來問個究竟。他十分委屈,邊哭邊說:“媽的,自己人×自己人,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當然,有的傻子也不乏想象力,如不誤入“傻”門,沒準能成藝術家呢。有的將釘鞋跟兒的橘子瓣,安插在五指尖上,稍一合攏,便成了一朵五瓣梅花。誰打面前過,她會笑着將“鐵梅”獻上。有的把紅彤彤的語錄本貼在胸口,引吭高歌,毫不怯場。“毛主席語錄發給咱呵,看在眼裡心中甜呵,好像到了北京城呵,毛主席就在咱身邊。”
聽明白人講,水塘村多出傻子,主要禍根是水土硬,再有親上加親。可有什麼辦法?不光傻子,就連啞巴、磕巴、大氣脖子也不少見。村西的老孫頭和孫子夾杖子,就鬧出了笑話。孫子在里,爺爺在外;爺爺遞腰兒,孫子緊腰兒。爺爺口吃,遞腰兒時不慎把指頭帶了進去。隨即一着急,喊“勒”!孫子聽命便勒。老頭又喊“勒”!孫子於是再發力。就這樣連喊數聲,老爺子終於疼的大怒:“勒他媽手啦!”……
啊,古樸、蒼涼的水塘,連同心底的絲絲裂痛和苦笑離我遠去了。人在旅途,小站不停車,我早已迷濛了故鄉。可無論我在哪裡,都會把你遙想,為你祝福,因為你畢竟濃縮了我童年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