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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拷貝(集)之十九: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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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我結交過兩位老人:一個鄉下,一個城裡;一個軍人,一個藝人。

  徐老伯是我家的鄰居,不曾結過婚,村裡人幾乎沒有喊他大名兒的,偷着叫他“徐光棍兒”。他十六歲當兵離開家,走了好幾個部隊,複員回來,駕車、放豬、打更,一不小心就溜到了六十歲。他矮矮的個子,常年扎一條寬寬的開始裂口的雙孔牛皮帶。他的解放鞋向來不系帶,改用皮筋替代;頭髮長了,用手往腦頂盤上幾圈,扣上布帽,說是這樣省事兒。他喜歡抽捲煙,一旦沒紙了,我常把用完的本兒送給他。一次在山裡打柴,翻遍全身沒有紙,而四周又沒人,情急之下,他只好將一角紙幣捲煙抽了。逢年過節,徐老樂於打打天九,遇上三缺一,常拉我湊手。蛾五、銀七、地八、天九、三長四短、三錐六套,不厭其煩地教我。而更多時候是我磨他講打仗的故事:什麼四保臨江、解放四平,還有在朝鮮怎麼遇上的“黑人團”。興頭時,他拍着腰間,“那子彈,雨點似的。打在皮帶上,啪啪響。”

  村裡放電影了。過了“新聞簡報”,就是正片《南征北戰》。那片子真好,大沙河,摩天嶺,鳳凰山,一色兒的打仗,百看不厭。男女老少黑壓壓坐成一片,夜幕下團結一致向前看。而此時徐老成了我的軍事顧問,緊挨着他,問這問那。“這是什麼炮?”“美國二炮。”“那個呢?”“三八野炮。”他告訴我,其實這片子里就有他。我追問,“那怎麼沒看着你呀?”。他搖着頭:“咳,亂馬人花,上哪看去。”

  他給我講的最多的是參加開國大典,那場面叫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閱兵時,你看那海陸空軍、馬步軍兵、人民大隊,多麼雄壯。正步通過天安門,毛主席在城樓上看着呢,於是他挺胸抬頭,前腳掌扒地,雙臂悠起,連手錶都甩丟了。……

  “五·七”幹校要從村子撤了。五·七戰士們個個神采飛揚,把磚房裡的大件兒,以及自己的行囊統統裝上卡車。太陽明,風兒爽,只待馬達一響,下鄉鍛煉的偉大歷史過程就此終結,他們將帶着歌聲回到親人的身旁。

  一位長者,頭頂光光,體態微胖,他沒有幫着裝車,而是佇立一旁。“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他姓張,據說是曲藝團里專拉二胡的,大隊人馬即將撤走,只剩他繼續留守。

  幹校在村子的南端,從我家出來一袋煙功夫就到了。人去屋空,幾棟磚房,幾間倉庫,空曠的廣場,孤獨的老人,昔日的熱鬧已灰飛煙滅。“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不過也好,這正給我創造了接觸老人的機會。

  下雪了,我一早起來趕去給他清雪掃道兒,然後進屋倒夜壺、劈柴、生爐子。等煙消火旺,把烤熱的棉襖披到他身上。晚睡前,我將水燒開,灌滿白瓷的水鱉,塞進他的被窩。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窗外雷鳴電閃。雨這麼大,不知他的房子漏雨沒有,或許能幫他做點什麼。去后發現房子並沒漏,可老人已發燒兩天了。見我焦急的樣子,他讓我放心,說沒大事兒,已經吃過葯了。“找大夫了嗎”?他沒做聲。我抓起他的油紙傘,深一腳淺一腳,冒雨去找村裡的赤腳醫生。

  春天來了,大地生輝。我拿來花苗,在他的屋前翻土栽種,芨芨草、節節高、大洞、串紅。盛夏的黃昏,我們搬來板凳,坐在屋檐下。老人在花前操起二胡,調弦走弓,眼睛時睜時閉,身子時仰時傾。逢激昂,奏賽馬;遇深沉,拉二泉映月。悠揚的弦聲,隨夜風飄行,傳的好遠。星光下息弓坐定,遙望遠處依稀的燈火,他娓娓給我講述劉天華、瞎子阿炳,以及自己苦難的人生。我聽得雲里霧裡,卻又莫名的感動。

  城裡偶爾車來送給養,他總要裝些細糧或鹹鴨蛋之類的東西給我,而且不容推辭。聽說爺爺腰腿不好,他把庫房打開,拖出一個厚厚的墊子,掃去浮塵,叫我找人抬回家。並說:“這東西叫榻榻米。好,隔涼隔熱。”

  生活中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的。老人在深冬里與我不辭而別,此後再未相見。好在他留了話,並託人將信和鑰匙轉給我。

  小明:

  團里突然來人接我,說留守結束了。沒顧上告別,請不要生我的氣。幹校能用的東西已拉走,所剩物品全都給你。

  我們是朋友,朋友是不分年齡的。什麼是朋友?誰能在嚴冬里給予我溫暖,將永遠是我的朋友。

  我老了,來日不多,進城時想着來看我。

  你的老友:張天敬

  一九六九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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