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小桃樹
童年的記憶總那般清純,如山谷里歡騰跳躍的溪流,也似雨後綠葉上滴滴滾動的水珠。人之鴻蒙,頭腦清凈,隨意播下幾顆籽粒,也許會長出參天之樹。就像沃土肥的流油,插根筷子便可發出芽兒來。
家父有文化,少小讀過私塾,後上國民高等,解放后曾受訓於瀋陽、哈爾濱。平素也着實翻過不少老書,自譽出口成章、提筆成文,講話向來不拿稿。只可惜一生沒出過書,壯志未酬,慨嘆“小小鯉魚未成龍,困在淺水漚馬坑”。也別說,三十而立,有過大舉動,成名之作是向組織交心,一晝夜寫了近百張大字報。聲名鵲起,帶帽、改造,之後攜家去了農村。晚年時,戴副黑邊的老花鏡,全心全意寫自傳,紙用了一本接一本,墨耗得一瓶又一瓶,最後大作出爐,欣然命題“黃大傻流浪記”。可那“記”,我讀了都搖頭,就不必再勞編輯了。
生活中有些事往往叫人莫名其妙,越想明白越是糊塗。字不好好寫是書法,話不好好說叫詩歌;出了餿主意稱創意,聊幾句網語叫微博。兒時,家裡來人嘮嗑,爸爸常不經意溜出幾個段子,直講得口吐飛沫,汗流滿面。聞者雖感雲山霧罩,跟不上節律,卻連聲稱讚:“城裡來的人就不一樣,真有學問。”一如越讀不懂的文章越是好文章,大作家賞不了朦朧詩似的。
看我話能說全了,家父便急於灌輸。理論是萬丈高樓平地起,孩子必須從小培養。什麼唐詩宋詞,《三國》、《水滸》,有頭無尾,有句無篇,一概拿來硬背。近乎時下剛上學的去攻《論語》,不識幾個漢字便要寫論文,才弄清二十六個字母也敢考級的情形差不多。可時間一長,我倒真的能在眾人面前獻藝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東風夜放花千束,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隨之一陣陣掌聲。有人豎起拇指:“這孩子天才,整個兒一天才。”
小孩子沒有能抗住誇獎的。若誇他水性好,恨不能去游長江;贊他能攀高,便敢蹬梯子上房。老實說,當時我並不曉背的是什麼東西,多半之乎者也,霧裡看花,嗡嗡嗡,鬧哄哄。而我最感興趣的還是那些詼諧的童謠。
鄰居的田姐童謠會得多。晚飯後,我常去磨她教我童謠和兒歌,反反覆復,甚至百聽不厭。蜜蜂鑽進花房,燕子在屋檐下舒展着翅膀,我和田姐倚着籬笆,透過葡萄葉的空隙去看西邊的晚霞。田姐的聲音很甜,隨着晚風唱響。想起來,那或許就是我正宗的啟蒙文學吧。尤其那首“小桃樹”,迄今清晰如初:
小桃樹,開紅花,嗚哇嗚哇來娶她。杏花枕頭,杏花被,杏花手巾擦眼淚。爹也哭,娘也哭,嫂子樂得揩屁股。揩疼了,冒膿了;貼膏藥,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