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夜裡突然醒來,發現不見了格子。
然後去父母的房間,做賊似地爬上他們的大床,輕輕掀開裡面的印花小被,看見格子睡得恬靜,濃黑的睫毛頑皮地往上捲曲,小小的鼻頭驕傲地翹起。我偷偷地把格子抱起來,把她“偷”到我的被窩裡去。格子的鼾聲細小輕微,我把她抱得緊緊的,讓她溫軟的胸脯抵着我的。午夜安寧祥和,我再也睡不着。
想起第一次見到格子的情景:那年冬天,下了濟南的第一場雪。我胸前掛着“三好學生”的小紅花,書包里的語文課本第35頁,夾着優秀學生幹部的獎金10元,簇新的10張一元的。我跨過鐵軌后,在一塊紅底黑花的格子毛毯里,發現了蠕動着的格子,接着還聽見了格子嚶嚶的啼哭。我抱起格子,她拿黝黑晶瑩的眸子看定我。那一瞬間,我毫不猶豫地決定將她抱回家。經過商店時,我用那嶄新的10元錢,買了一袋米粉和一包牛奶。
母親的態度出乎我的意料,她說既然你喜歡就養下她吧。爸爸的眼神飄忽在鮮亮的格子毛毯之外,也是毫不在意的語氣:多一個孩子我們也養得起。
因為撿到她時,她被包在格子毛毯里,我為她取名為“格子”。
格子一歲的時候,已經態度明確地要求每天都只和我睡,她一直不怎麼喜歡我的爸媽。而我對她的寵愛和疼惜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寧願不吃早餐,5角、1元地積攢下來,為她買彩色巧克力豆和一踩就吱嘎作響的涼鞋。
媽媽反對我這樣做,她說這樣無疑損害了兩個人的健康。可我覺得沒有我的寵愛,格子的愛永遠都將殘缺。她是我撿回來的,雖然嘴上我喊她妹妹,雖然我只比她長了11歲,但是我從來都把她當作是我的孩子。
格子5歲那年,我們突然發現她的眼睛有一點點斜視,似乎很縹緲的眼神,然而看人的時候很專註。哥哥說:“這個丫頭,具有天生惹是生非的氣質。”媽媽對哥哥笑道:“這姑娘要真養家了,到時候做你的媳婦吧。”我抽了一口冷氣,“那怎麼行?我把格子當作自己的孩子來疼的。”
2
格子10歲時,我高中畢業,哪裡都不肯去,志願統統都在濟南。
格子已經上小學四年級,成績將就,卻已經具備了亭亭玉立的趨勢。格子身上從來沒有曾經被遺棄的痕迹。用媽媽的話說,她遠比我和哥哥更像劉家的孩子。而我有時候也還敢厚着臉皮說,這丫頭越來越像我了。媽媽一向思維領先,格子6歲上小學那天,她就堅持把格子的真實身份坦白給了她。這小丫頭聽了以後,卻顯出6歲小孩少有的淡然和鎮定來:“反正你們是休想把我趕出去的。”
格子15歲時,已經是楚楚動人的女孩,常常會給我打來電話,不說其他,盡說學校的男生怎麼費盡心思地討好她。有時候還會聲情並茂地給我朗讀那些男孩給她的情書。她的情況讓我惶恐,我因此婆婆媽媽,跟她曆數早戀的種種危害。格子總是很認真地聽,末了卻咯咯地笑:“姐姐你26啦,和周順天都耗了三年光陰還不論及婚姻。”她的性格有點像我媽,尖刻、深邃、處亂不驚。不太尊重長者,比如我的男友周順天,格子13歲見他,就堅持直呼其名。
而我多希望她能像我,溫順點、樸素些,不該累及愛情的時候一定要好好學習。
3
有一天,格子打來電話,嬌羞卻又十分興奮地說:“我喜歡上哥哥了,可以嗎姐姐?反正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我突然有一種被凌辱的疼痛和憤怒:“那怎麼可以!他是我們的哥哥!”格子悻悻地,“那我聽你的,不喜歡得了。”
哥哥是高大英俊的男子,學的是美術,染白髮留濃密絡腮鬍子,從初中開始便有要好的女生。不像會輕易牽扯婚姻的男子,太隨意太凜冽。我怎麼能讓他染指格子?再問哥哥,他笑呵呵地說:“我其實也喜歡格子。媽媽不都說過嗎,這丫頭養家了可以做我媳婦。”
爸爸卻跟我說:“格子這丫頭我們管不住,你還是把她接過去吧。”他的口氣,彷彿格子是我寄養在娘家的孩子,孩子大了不聽話了,我得把她接回家。
於是利用了手上有限的一點關係,千折百轉地將格子的學籍轉到青島來。
2002年9月,格子上了一所職業中專。我離30一步之遙,媽媽又在催我結婚。周順天也等到極限:再熬下去你已是高齡產婦。本來可以不婚前檢查,可是周順天的媽媽是醫生,要我們檢查。周順天很健康,我被查出先天性輸卵管堵塞,懷孩子比較艱難。
顯然順天的媽媽很在意。可是格子說,大不了我改口叫你老媽叫周順天老爸唄。順天不多言語,看得出他的視死如歸,管它呢,我們去拿證。
終究沒去,我不是高尚女子,但還具備一個善良女人隱忍和成全的決心。順天不多強求,開始一件件把他的物品運出去。
順天離去后的寂寞和無聊迅速壓上來,我需要另外的男子來填補。哥哥殷勤做媒,35歲的男子,離了婚,有個4歲的孩子。格子諷刺我,這個人再合適不過!
然後格子搬到學校去了,她說沒有周順天的家,她會覺得很殘缺。格子這句話陡然讓我有點如鯁在喉的悲哀。她似乎不知道我有多麼在乎她。
4
爸爸在某一日,唇齒哆嗦地將兩份存摺給我,“一個是給你當結婚的禮物,另一個,給格子,不要說是我給的,也不要告訴你媽和哥哥。”
原來19年前,我之所以會那麼深情地把那個孩子抱回家,都是不可逃避的天意。格子,竟然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爸爸曾愛過的另一個女人,格子的親生母親,生下她后就將她扔在了我家的附近。
婚禮定在12月28日,格子的生日。她打回電話:“我要做伴娘!我給你送婚紗!我在那天要比你更漂亮!”我點頭,很開心,卻哽咽得不能成句。
試穿格子送的婚紗,有點寬大,然而妥帖安穩。格子站在一旁怯怯地問:“你還想周順天嗎?”我笑笑,“不想了,事過境遷,我的心已交給要嫁的那個男人。”我說的是實話。格子拿她略微斜視的眼睛看我,“那我就去追他,那麼好的男人。”我開玩笑地說:“小妮子,有本事追給我看看!”
果然,在我的婚禮上,她挽着周順天來,攜着他給我的祝福,不是炫耀,我看得見她充盈着的滿滿的幸福。只是看見爸爸,格子僅例行公事地叫了一聲。在爸爸面前,她彷彿一直就把持着足夠驕傲和放肆的理由。
可媽媽卻非常看好她,“這個丫頭,分明就是我生的孩子。”媽媽就是這樣,從來都清楚而工整地表達她的喜好,而且從來不對格子表現出養母的一點點不淑。
所以,我知道該以怎樣的姿態,保守一個秘密,讓格子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