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還沒亮,晉安路依然昏昏沉睡着,薄薄青霧浸濕了這個城市,這樣安靜的時光。
大雨過後四五點鐘的清晨顯出清冷與寂寞。
衚衕口的早點鋪子在炸面圈,一團白面順着油鍋放進去,“茲”的一聲從鍋底緩緩浮上來,撈出金黃的面圈一個個擺在籃子里。旁邊閣樓的院子里長着瀑布般粉色的刺玫,一直爬到二樓的鐵窗上,晨風陣陣吹過,花瓣“噗噗”往下掉。
紅蓮熬了粥,又去早攤買了油餅端着去敲言嫣的門。“哦,姨媽,我來不及了,早飯你自己吃吧,我得走了。”匆匆收拾了書包,臨走隨口吃了兩口粥。
“你把餅帶路上吃啊。”紅蓮在陽台上喊言嫣,她早走了。青褐色欄杆上還放着一本英文書,想是言嫣粗心大意看過了又隨意亂放。嘮叨着又去收拾女兒的房間。
晚上言嫣帶了同學來家裡吃飯,餐桌上紅蓮問丹朱:“你是蘇州人吧?”
“恩,阿姨你怎麼知道的?”丹朱很驚訝。
“我一看你長的水靈的很就知道你是南方人,再加上你帶有吳音。”紅蓮加一塊拔絲山藥給丹朱,“姑娘吃,你們南方沒這個。”
吃了飯言嫣和丹朱在房間里聊天,紅蓮煮了百合粥上樓端給他們吃,走到門口聽到他們小聲說到“羅逸文”,再往下聽時,一隻黑貓“嗖”的竄了過來,嚇得一隻湯碗打碎在地。那晚紅蓮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到深夜才睡着。
秋老虎正凶,學校柏油路上的瀝青被太陽曬得軟黢黢的。楊樹葉在陽光的波光里打轉,照在課桌上,丹朱覺得像魚鱗,又像徐志摩詩里新娘鳳冠霞披上珠寶的光亮。
講台上瘦而矮的外國文學史老師摘掉眼鏡,咳了咳,叫道:“周麗嫄,請你談談《堂吉訶德》。”
麗嫄還在打瞌睡,手托着左腮,腦袋往下栽,大家的目光投向教室的最後一排正中央。丹朱和麗嫄是同桌,大家盯着他們看,她頭往下一低,彷彿看的是她,用手推麗嫄,麗嫄胳膊一抖,頭碰到桌子上,一下子醒了。
“誰打我?”麗嫄憤怒,抬頭看到全班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才清醒些。
“如果你再睡覺,請你離開。”外文學老師重新戴上眼鏡又講起課。
晚自習后他們在宿舍說起今天這節課,麗嫄有種被戲弄出醜的感覺,“他最喜歡講些駭人聽聞的‘慘案’,淫婦通了奸私處要插棍子拖到街上遊行,他一臉的奸笑,呸!憑什麼女人有了情夫叫淫蕩就該受刑,男人有了情婦就拿生理需要來搪塞。”
丹朱從床上坐起,“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應該有卓別林的樣子,矮個子、羅圈腿、嘴巴上長着小鬍子。”大家隨即想到卓別林的樣子,小莫穿着拖鞋,學卓別林走路,大家笑得肚子疼。
言嫣從床上爬起來,趴到床沿上笑得喘不過氣。笑聲中傳來“咚咚”的捶門聲,他們曉得宿管的脾氣,誰看了那肥胖高大的女人都不敢喘大氣,於是趕緊熄燈睡下。
第二天醒來宿舍人還說麗嫄半夜發出驚悚竦的笑聲。
周五上完課,丹朱問言嫣看不看電影,言嫣慣例要回家,就回絕了。但這天大家都注意到她的不同,中午課後言嫣說去教務處,叫他們先去打飯,等回來時就有點失神了。但誰都沒有問,他們知道她的心事是問不出來的,除非她自己想說。
雖是初秋,但白晝還長,言嫣並不打算天黑前就回。晚霞映紅了湖面,蘆葦叢輕輕搖曳着,言嫣站在校園的小湖邊看映紅的水波一圈圈蕩漾,像打碎的紅寶石,“夕陽無限好”的美妙就在這裡吧。
“咦?這是誰的東西丟在這了?”言嫣納罕道,撿起長椅旁邊草叢裡的本子。墨綠色的封皮上鑲嵌着一顆顆水鑽。這是誰丟的?這麼精美的日記本一定裝着哪個女孩的心事。她遲疑了半晌要不要打開第一頁看看有沒有名字什麼的,好找到主人歸還,但偷窺別人的日記總像是侵犯了別人的隱私,她用自己的課本掩飾着,小心翼翼的打開尋找。
扉頁沒有找到名字,她也就不敢再往下看,在湖邊等了一下午沒有人詢問起記事本,遲疑着把它放進自己的書包里。
蟬聲去了,圖書館四周落滿了梧桐樹的“毛毛球”,阿慶撿起一個使勁往天上擲。
“你真奇怪,別人都是擲拋物線,看扔的遠近,你卻不一樣,要垂直飛向天,你能測出高度?”丹朱賭氣的離開。
丹朱有時看不慣阿慶,覺得他太小孩子氣。阿慶拿着奶茶追過去,在自習室門口截住了丹朱。
“自由落體可以解壓,一瞬間從高處落下來,像釋放積存已久的能量。回頭我帶你去樂園玩真正的自由落體,那種感覺……”丹朱沒有理會他,奪走他手上的奶茶走進自習室。阿慶有什麼壓力呢?丹朱透過窗子看他離開的背影,一身運動裝顯出年輕人的活力,他喜歡在困惑的時候不斷揉搓着后脖頸上的一顆痣。
丹朱坐在言嫣旁邊,極小的聲音湊近言嫣的耳朵,表達的全是對阿慶的匪夷所思,熱氣吹得她耳朵痒痒的。
“同學,這是自習室,請安靜一點。”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陌生人,藏青色襯衫,國字臉上一雙深邃的眼睛。說完就走了,丹朱還有些詫異的發獃。
晚上在宿舍丹朱還說起下午自習室禁止他們說話的那個男生,說他一定是雲南人,言嫣問為什麼,她說雲南人嘴唇厚,皮膚髮黑,而且眼窩深。
“為什麼不是廣東人?”言嫣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寫作業,很久沒有人回答,她一轉身看見丹朱拿着四杯奶茶從外面回來。十點多鐘,小莫、麗媛都回來了,穿着香檳色綉金牡丹的舞蹈裙,丹朱泡了奶茶給小莫、麗媛,他們倆早猜到丹朱想同他們一起參加舞蹈社,沒等丹朱問,便開口對她說要丹朱下周三同他們一起去。丹朱高興的自然不在話下。
北方的秋天很短暫,油彩畫似的法桐沒讓人們欣賞多久就凋謝了,初冬的早晨,言嫣坐在公交車上對着窗子呵一口氣,一團熱氣散開來,虛籠籠在分子里看到最後的梧桐葉悠悠的隨風打轉,落在天橋上,行人的肩上。
有一次周末言嫣站在一家商店的櫥窗里看到灰色妮子大衣上的黃色圍巾,覺得自己打扮的像十五六歲的人,黃色太稚氣,她此刻覺得自己應該燙一頭漂亮的捲髮,換一條紫羅蘭色的圍巾。丹朱買衣服素來是成熟的品牌店,她常對說言嫣應該放一放學習,學習時尚,丹朱說“女孩子的青春就那麼幾年”的口吻像極了她母親。
言嫣狠心用獎學金把自己改頭換面了,紅蓮看見了大吃一驚,心裡忖度:這孩子像極了慕白年輕的時候,聰明伶俐,額頭上的美人尖和慕白一模一樣……
紅蓮顯然看出她並不開心。
言嫣坐在鏡子前,看着紅蓮走近房間撫摸她的肩膀。她站起身低低地語氣:“姨媽,你對我的改變不驚訝嗎?”紅蓮笑笑沒有說話,帶言嫣去自己房間,從首飾盒裡取出一對獨玉耳墜。
言嫣疑惑地問:“這對和姨媽的怎麼一模一樣?”紅蓮把耳墜給言嫣戴上,滿意中又帶着凄涼,長嘆了口氣:“你和姐姐長得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你看看這張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穿着香檳色的百褶連衣裙,高高的髮髻上插着一朵白玫瑰,和玫瑰一樣純潔的臉竟是這樣的清秀。
“你還有媽媽年輕的照片,父親全把她的東西扔掉了。”言嫣很愛惜那張照片,她對母親的回憶僅剩下腦海里的那點影子,其餘的全是父親銷毀后支離破碎的殘片。
“這對耳環原本是你外婆留給我們的,姐姐臨走時把這對耳環放在我這裡,等你長大了讓我再交給你,今天看你突然注重了打扮,像個大姑娘了,我想應該完成她的心愿了。”紅蓮眼角流下了淚水,言嫣很少見她流過淚。
言嫣只能記得七歲時慕白收拾了行李帶她到姨媽家,告訴她很久一段時間她要和紅蓮生活在一起,她沒有哭,她似乎從小就習慣了隱忍,父母爭吵的再凶她都不哭不鬧,一個人躲到房間里,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客廳里已經沒有人,地上到處散落着破碎的東西,有時她會撿起燈罩上摔落的水晶珠,一一收集起來,那些才是可憐的小東西,無緣無故受了牽連。
那是最後一次見慕白,她心裡渴望她會把自己留在身邊,慕白哭泣了一會後終於拖着紅色行李箱離開了,紅色是她對母親最後也是完全的記憶了。
因為乾冷的北風,冬天更使小莫度日如年,但下雪的情景小莫還是第一次看到。早上起床拉開湖綠色窗帘,映出粉妝玉砌的世界,小莫驚呼着叫醒了全宿舍的人。
大家極不情願的起床,看見雪,都立刻跳了起來:“趕快關上窗子,要凍死人啦!”小莫還是驚驚乍乍的拉起他們去雪地里拍照。麗嫄他們三個人見風大都躲在松樹下,小莫一個人在雪裡跑啊,跳啊,大家在樹下說小莫是個長不大的小孩,麗嫄捏着嗓子細聲細氣慢言慢語的學小莫:“快起床啊,下雪啦,好美的‘蛋糕`"。大家笑作一團,忽然聽到松樹吱呀吱呀的聲音,抬頭間頭上、脖子上落滿了雪,紛紛往外跑。出來一看才知道是小莫拿了竹竿在敲打松樹上的雪。
“我給松樹減減壓,哈哈……。”大家都追着小莫在雪地里跑。你追我趕的直喘着大氣,累的乾脆坐到雪地上。言嫣在笑得一剎那想起那本綠色記事本里的一段日記:
家鄉的艷山紅開的正濃,橙黃的落日頂在山腰上,秋風乍起,星星點點地暈光,一層層翻江倒海奔流之勢。我心中燃起一陣熱火,真希望早點看到小妹,車弦之外我的思緒早已飛回了家。
她幻想假若雪地里開出一簇簇艷山紅來,豈不比白雪紅梅更有味道,在自己腳下鋪成一條長長的艷山紅地毯,一直通往宿舍的窗台上,那樣地紅讓她又想起母親的行李箱,這是最後的記憶。
小莫堅持要在雪地里拍張照寄回家。照片洗出來了,小莫拿剪刀賭氣把自己剪掉,覺得原本嬰兒肥的臉在雪地里凍得通紅,一身咖啡色棉衣更像一尊銅雕,沒有一點美感。
圖書管理不僅是學習的寶地,更是天寒地凍的避難所,人很擁擠,一陣暖意湧上來,言嫣合上書乾嘔。
“沒事吧,是不是不舒服?”同班男生林燁坐在她旁邊。
言嫣搖搖頭:“可能一天沒吃飯了。”
“你可能在玩雪時傷了風,又加上一天沒有吃飯。”林燁旁邊的男生說。
兩人對視,目光聚在一起,都吃了一驚:“是你!”
三個人在飯館里點了油潑面,林燁看到自己茶杯里像有懸浮物質把服務員教過來用一種強勢的口氣訓斥了一頓,那服務員低着頭使勁扯着衣角忙不迭道歉,許多人都扭過頭來看,言嫣看到這種場面只好說換一家店。林燁說後街上有一家水餃好吃,他們兩個異口同聲都說好久沒吃了。“原來早就認識了,逸文,這就是我曾向你說起過有名的中文系才女啊,你們還真是無緣對面不相逢。”逸文看了言嫣一眼,又盯着杯子里的水,他還是第一次近距離和一個女同學坐在一起,拿兩個毛竹筷子使勁搓刮。一不小心沒放好又滾到了地上,言嫣忙吧自己的那雙遞給他,自己又要了一雙新的。“是啊,我很喜歡。”逸夫突然感覺到自己言語有失得體,像是愛屋及烏,怕林燁誤會是喜歡上了對面的周小姐,急忙又補充:“我很喜歡讀你的小說。”
三個人吃完出來,早亮起了街燈,雪在昏暗的燈下打轉,像迷失了方向的飛蛾。“不好意思,逸文你們倆先回去吧,我今晚要回家,我媽生病了。”林燁接完電話急匆匆老遠沖他們喊道。
兩個人走着也並不說話,聽得見“咔嘰咔嘰”的踩雪聲。言嫣看到路燈照在不遠處的一窪雪水裡,一時覺得像碗里盛着一顆放久了的黑芝麻湯圓,她突然說:“你喜歡湯圓嗎?”
“喜歡,過年時我們都要吃湯圓。”他顯然有一些窘,但又接著說:“記得我妹妹小時候喜歡紅玫瑰冰糖餡,而我喜歡花生口味,每次煮好了湯圓,我們倆就打賭,一一用勺子剝開,害的有一次我一顆都沒猜對。”
“那結果呢?”言嫣注視着他,他莞爾一笑。
“結果害我把元宵皮全吃掉。”
言嫣也跟着笑了起來。他當時不知是從來哪的勇氣,對她說她笑起來反而好看些,不然太嚴肅了。
第二天逸文給林燁打電話問言嫣的號碼,怕林燁懷疑自己,電話里借口說昨天周小姐要跟他借本書。
逸文給言嫣打去電話好久才有人接電話。
逸文的心忐忑不定,正要開口,聽見電話里說言嫣出去了,只好悻悻離開。晚上林燁在自習教室碰到言嫣,遞給她一包東西,言嫣問是什麼,“大概是葯。”林燁一邊對着玻璃窗用五指攏頭髮。
“謝謝你,我感冒快好了。”
“是逸文讓我帶給你的,還有這本書。”言嫣臉上泛出一絲紅暈,好像這兩樣東西牽連起了她和逸夫,他和她畢竟剛認識。
她當然要道謝,一來二去,他們竟也熟悉起來。有一日飯後林燁邀請他們到他家裡吃點心,他父親從紹興帶回來些糕點,又怕他們不好意思吃,特意端到林燁房間里。
言嫣看見牆壁上掛着很多照片,林燁素來有表現欲,當然絕不失去誇獎自己的機會,“哦,我的業餘愛好,這個是高中時拍的,獲得過‘青年傑出攝影獎’。”他用一種不屑的語氣,又侃侃而談認為當時還小是不成熟的作品。
“來看看這張作品如何?”兩人扭頭看,逸夫端坐在椅子上寫毛筆字。
“哦,你最近讀曹操,現在又去模仿曹操的書法,簡直曹迷啊,什麼時候也變成個林迷呢?”
“我覺得魏體字欣賞起來更能賞心悅目,對了,你說什麼‘林迷啊’”
“當然是研究我嘍,我這樣一表人才,你們兩個也應該給我寫本自傳吧?”林燁看着牆上的攝影照片,露出自信而滿意的笑。
言嫣說24歲就立傳會折壽,林燁受他母親的影響有些相信神狐鬼怪,忙說再不提什麼立不立傳了。
言嫣也誇他字寫得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請教逸夫寫毛筆字。
言嫣握着筆,寫了一個“愁”字,逸夫看了問他:“你有什麼心事呢?”
在一旁擺弄相機的林燁說:“你倆倒是熟悉得快,開始談心事了。”
“談什麼心啊,我是最近看了李清照的詩,發覺文人非憂愁寫不出來至深至感的肺腑。”言嫣也不看林燁,重又坐下匆匆把詩寫完整。回去的路上她問他:“你今天為什麼不解釋?”
“解釋什麼,林燁本來就愛開玩笑的。”她這次倒沒想到逸文這樣洒脫,後來回想到大概那時這樣說也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想必那句話正中下懷。愛情的美總在於清晰與朦朧的一線,可以偷着樂。
不管怎樣,逸文還總是誇獎那天她寫的字好,像是有了兩三年的功底。
因為傳言今年將遇到有史以來的大雪天氣,所以考試時間提前,大家各自忙着準備考試。逸文和言嫣也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見過面,但不見面的時候兩個人都養成寫日記的習慣。
考試過後放年假,學校年假期間全面戒嚴,不準留宿,大家收拾了東西互相告別。
封校的最後一天逸文和言嫣坐在湖畔的長椅上,瑟冷的空氣中鐵椅發出惡臭的鐵鏽味。
“時間真長。”逸文嘆道。
言嫣說:“能開心的時候時間總過得很快。”
他遞給她一本記事本,要她回去后再看,他對她說;“不見你的時候時間過得真慢,真像一趟停留驛站的火車,等的人焦急。”
送他上火車,他臨走時悵然若失,覺得她也應該留給他一些什麼好作為念想,他有些失望,在火車上伸出頭來大喊。
人山人海,她覺得他在說什麼,但是除了一片嗡嗡聲,什麼也聽不見。火車開動了,逸文的視線里先是一片霞,慢慢變成一抹粉紅,最後成為模糊的一點,漸漸消失了。
時間走過24點,新年的鐘聲敲響了,摜炮聲噼噼啪啪,紅紙屑落在院子里上供的餃子上。言嫣坐在落地窗前彈鋼琴,兩個人的年夜實在過得凄涼,紅蓮邀請了雷文夫婦一家三口來家裡吃飯,雷文帶了許多禮物,其中有一本是三毛寫的書,她高興的不得了,做了那晚的主廚。
“原來雞翅還有這樣的做法,我算是孤陋寡聞了,想不到師大的高材生不僅年輕漂亮,還有一手好廚藝,我想你一定是遺傳了你母親,你母親……”正說得愉快,紅蓮用肘間碰了小娥的媽媽,頓時一陣沉默,小娥跑到言嫣身邊要和她去外面看煙花。
站在陽台上望去城市燈火輝煌,她心想:一個城市的美是誰都可以瀏覽的,但那些建築物啊,樹木啊,花草啊,始終只是站在那,對別人的愛憐或是踐踏從不發一語,他們比人還要孤獨,就像這煙花,小娥蹦啊跳啊的喊着漂亮,但她只在一瞬間傾盡繁華,沒有人記得化為灰燼時的醜陋。自己呢?誰會無緣的問候你一聲。
雷文夫婦走後她窩在沙發上看春晚,枕着紅蓮的大腿。她突然問:“姨媽,你為什麼不再婚?”
紅蓮遲疑了片刻,“女人離了婚哪還有條件戀愛,再說現在和你一起不是很好嗎?”
“你漂亮,高貴,又是律師,這條件還不好?”言嫣又接著說:“上次陪我過生日的王叔叔不行嗎?戴副眼鏡挺斯文。”
“男人的斯文可不能看外表。”紅蓮始終不提真正不再婚的原因。紅蓮有時也會拿起她和丈夫從前的照片,沒有孩子真是解脫,他們曾經有過,她的妊娠反應太嚴重第三個月就開始脫水,滴水未進,對着馬桶一天到晚不停吐,全是黃色的苦水,到醫院檢查,醫生單獨把白浩叫出病房,後來白浩惴惴不安的告訴她,她的體質現在不能生小孩,即使堅持了也會流產。她自己也覺得實在痛苦,整個人削瘦的不像樣子,言嫣那時十來歲,從醫生手裡接過紅糖水手術后餵給她喝,她喝了一口,又吐出來苦汁,這次是黑黃色的,言嫣哇的一聲就哭了。
離婚後她常想還是因為自己並不想要孩子吧,不然也總該試一試,醫生說有百分之三十的機會能保住,她惆悵但不悲傷。年前不久在上班路上,她看見有個極像白浩的男人從商場里走出來,她趕緊拉低了帽檐,一晃眼再看不到人影,一個人站在原地呆了好半天,他知道他再婚了,她曾想是不是她懷孕的時候他就有了情人,不然不會離婚後兩個月他就結婚了。紅蓮留過學,對於感情她似乎很豁朗,不愛了,就是最直截了當的理由,離婚手續辦得很順利,房子車子都留給了紅蓮,紅蓮卧室里的一扇窗長年累月都不緊閉,這是白浩留下來的習慣,她從小就有咳嗽,房間得通風,白浩走後,她是為她自己留了一扇窗的出口。
言嫣一到晚上就抱着黑貓坐在床上,黑貓對綠袍子上的白紫色繡花感興趣似的,它一直用爪子輕輕抓繡花的地方。
年假要比想象中更漫長。她愛幻想,逸文在幹什麼呢?不知此時他會不會抬頭看天上冰冷的銀盤,傳說兩個人對視月亮時,月老會把心事告知對方,她這樣想着,在夢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