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裡的大食堂
——歲月划痕之二十四
搬到相府衚衕后,我一直以為衚衕西口對面的那條小衚衕,是個死胡同,因為它除了入口兩邊各有一個院門之外,裡邊都是牆,兩牆之間又窄到僅幾十公分,很像是另一個院子的通道。
上學之後才知道,它不是死胡同,因為我新交的好朋友梁同學說,穿過這條衚衕就是他們家。他還陪我走過一次這個衚衕。
衚衕大概有二三十米,可走在裡邊的那種荒僻危險感,卻讓人覺得很長。正如我猜的那樣,穿過衚衕還真是一個大院兒,不過大院兒的西邊還有一個門,出了那個門就到了梁同學所住的紫河套了。
雖然小衚衕不是死胡同,但我除了找梁同學,一般都不走它,害怕。可到1959年初的時候,我卻得天天走了,因為我們家入了街道辦的居民食堂,而食堂就在紫河套里,這條無名小巷是我們去食堂的最近的路。
在這之前,大辦公共食堂的事兒就嚷嚷得挺凶。最開始聽到的是好消息,說是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了,可以到食堂白吃白喝。可後來又聽說徐水的試點搞砸了,剛搞仨月就成了沒吃沒喝。所以人們對入食堂的事兒都持觀望態度。
不過街道幹部們熱情很高,家家戶戶地動員,後來就是強制了,雙職工要無條件加入。小兒媽沒工作,她們家可以不入。全哥夫婦都上班,但王大娘沒工作,他們家也可以不入。喜子的父母都上班是跑不了了。
我們家有我奶奶做飯,我覺得夠了不入的條件,可街道幹部說,我奶奶沒戶口,不算常住人口,還得入。父母覺得入了也好,省得奶奶受累做飯,就同意了。
聽說農村的大食堂吃飯是不收錢的,可我們這個食堂收,另外糧本上的糧油指標也得轉到食堂。
在我的印象中,食堂是為機關單位那些有身份的人服務的機構,我也能吃上食堂,很興奮,挺願意往食堂跑。
我們的這個居民大食堂位於紫河套中部路西的一個大院兒。紫河套原來是古蓮花池通向北護城河的排水溝,因溝水呈紫黑色,故名紫河套。清光緒年間河套被填平,闢為古舊市場,並逐步成為極具古城文化色彩的繁華之地。可到辦大食堂的時候,這裡已經敗落,鋪面基本都改為一般住房,住房前又搭滿向外延展的小屋,街道已被擠成逼仄的小巷。
大食堂所在的院子是一個東西兩邊開門的大院,大食堂位於院子中部,兩邊都住着不少居民。
大食堂南邊是排隊打飯的大廳,北邊是做飯炒菜的操作間。沒有可供吃飯的餐廳,打好飯還得端回家去吃。打飯的兩個窗口就開在操作間面向打飯大廳的這面牆上。
打飯大廳東西都有門,估計原來就是這個大院的通道,從打飯大廳向西走,出了院兒就是城隍廟街。可在我的印象中,入這個食堂的只有城隍廟街以東的居民,沒有城隍廟街及其以西的居民。
在打飯大廳的西門口安裝着一台機器,食堂的人叫它鍋駝機,可我看它只是燒蒸氣用於做飯,並沒有帶動過什麼設備,就覺得它是廢物利用。食堂里煤爐邊上還裝着鼓風機,嗡嗡地一打開,爐火就能旺許多。看到食堂能有這些先進玩意兒,我還挺為我們食堂自豪的呢。
食堂開飯有規定的時間,可居民們為了能先打上飯,都會去提前排隊,我們家把排隊的任務交給了我。開始我覺得新鮮還願意去,可後來就覺得乏味了,不入食堂的孩子放了學能開心地玩兒,我卻得在食堂站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
排隊的麻煩感也能傳染,尤其是到了開飯的點兒,食堂的飯還沒有熟,人們的牢騷話就多了。那時候經常上映一個電影,叫《南征北戰》,我們衚衕的三模兒就說,我們是“南蒸北站”,因為那個蒸飯的鍋駝機在南邊嗡嗡叫,我們要在它的北邊耐心地等待。
人們本以為入了食堂會節約出一些時間,可來回跑着打飯,還要排隊,反而多費了時間。另外天一冷,打回家的飯都涼了,還得再熱,也是麻煩事。
大食堂雖然用了鍋駝機和鼓風機,可炒出的菜並不比家裡的好吃。母親解釋說,這是上了講究的,叫“大鍋飯,小鍋菜”,意思是說,大鍋做的飯香,小鍋炒的菜可口。可大食堂做的主食有時還趕不上家裡,比如饅頭就經常蒸得又酸又小又硬。
剛入食堂時,實行的是份飯,打飯時要划“飯本”。入食堂后每家發一個飯本,前面登記着入食堂人員的相關信息,後面則是表格,豎向是日期,橫向是早、中、晚。打飯時炊事員根據飯本上的信息,打給相應份額的飯菜,並在表格相應的位置划勾,以防有人重複打。
剛入食堂時感覺炊事員給的份飯,分量還是比較足的,但後來日見減少,一般只能吃到三四成飽。由於糧本上的糧油都轉到了食堂,父親還得想辦法到農村買高價糧。父親一個月的工資只有37元,而那時的高價糧要5角多錢一斤,所以每月也買不了多少高價糧。
由於頓頓飯都吃不飽,我跟着奶奶打飯的時候,就經常幻想着飯菜能多出一倍二倍的,那樣我就能敞開肚皮隨便吃了。於是,我就盼望着炊事員給我們打過飯之後,忘了划勾,可這樣的事情竟然一次都沒有發生過。
一次在食堂打飯時,三模兒跟我說,有一種叫“消字靈”的東西,能去掉字跡。如果能找到這種東西,就可以擦掉飯本上的勾,重複打飯了。我從來沒聽說過有這麼神奇的東西,覺得他是在瞎編。
可後來發現,他不是瞎編,他真的找到“消字靈”並使用了。這麼機密的事兒,當然不是他自己說出來的,而是炊事員發現的。有炊事員給他的飯本划勾,感覺有點兒不對勁,那格子里有淡淡的藍色,便多了心,有意盯着他。之後他再打飯時人家特意記下他已經打過,等他擦掉那個勾再去打時,人家抓住了他,並把他送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怎麼處理的我已沒有印象,但此事發生后不久,食堂取消了飯本,改用飯票。
我覺得食堂改飯票與此事有關,可食堂貼出的通告卻說是應群眾要求改的,說是一些人有事兒想少打飯或者多打飯,都不好實現,很有意見。食堂接受批評,特意將飯本改為飯票。
新發的飯票是長方形的,比郵票略大,有棕色的,藍色的,黃色的,等等,反正都是濃重的深色,上面印着粗糧幾兩,細糧幾兩。另外還有菜票,印的是幾角幾分。飯票按每人的定量購買,菜票則可以根據自己的情況或多買或少買。
飯票和菜票上除了蓋紫河套食堂的公章之外,還蓋着管理員葉老師的私章。葉老師有三四十歲,挺高,白白胖胖,戴眼鏡,挺像老師的,就是不知道她原來是哪個學校的老師,為什麼要改行來管食堂。
因為管理員是老師,我很敬重她,覺得她應該像我們張老師那樣負責任。可後來發現她管理的食堂並不咋樣,比如食品衛生就不好,炒的菜肯定沒有洗乾淨,因為牙磣是常事。有時粥里會有蟲子或老鼠屎。遇到這種情況,母親會把蟲子或老鼠屎揀出,繼續讓我們喝。我們也覺得很正常,知道倒掉就沒的喝了。只有一次母親下決心倒掉了,因為那次打回的菜湯中發現了半截蛔蟲。
雖然食堂的飯菜都不如家裡做得好,可我吃着卻特別香,剛吃了這頓兒就惦記着下頓兒,恨不能剛吃完飯又接着打飯。
奶奶可能是看着心酸,竟然給我講起了她吃過的好東西。她說那時候城裡賣的油酥燒餅兩子兒一個,那是層層酥,還帶芝麻,咬在嘴裡那個香啊,聽得我都掉口水。可我聽着買燒餅要用“子兒”,覺得不對勁兒,就問她“那時候”是什麼時候,她遺憾地說,解放前啊!我心說,怪不得人家給我們家定的成份是中農呢,原來我們家解放前能吃上那麼好吃的東西啊。
自從食堂改用了飯票,我看到飯票就親。我們家的飯票就放在小菜櫥的一個硬紙盒子里,誰去打飯誰就從裡邊拿。不過每頓拿多少早已提前計算好,不管能不能吃飽都不能多拿,不然月底就會斷頓兒。
那個小菜櫥是1956年父親從美利金筆行調到國光文具店時買的,是我們家添置的第二件正式傢具(第一件是1954年買的那個新的迎門桌),不過它是舊的。它原來是美利金筆行的雜物櫃,父親調離金筆行時正好趕上它停業處理東西,就買了這個柜子。這個柜子高只有1米多點兒,寬也就80公分,但結構複雜,左有上下兩層的錯開門橫櫃,右有外開門豎櫃,最下面還有3個小抽屜。買來后我們把它當了菜櫥,但也放一些票證什麼的。
有一次我在學校與同學玩兒了“撞拐”,回家飢腸轆轆,可晚飯仍然只有一個棒子麵餅子,一碗稀粥,吃下去就跟沒吃似的,肚裡仍然空落落。我餓令智昏,竟然打起了飯票的主意。我裝模作樣地在菜櫥邊上學習,等到奶奶和母親都出了屋,立即從菜櫥中拿了二兩粗糧票,奔赴食堂。食堂還沒關門,我買了一個棒子麵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我邊吃邊往回走,路上正好碰上了喜子。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從食堂買餅子的事,就把手背到了身後,可晚了,他已經看到了。平時都是我和奶奶一起打飯,要拿着盆啊籃啊的,這次我一個人從食堂方向回來,又沒有拿什麼家什,只拿一個餅子,他就多了心,非常問我餅子從哪兒來的。我沒有思想準備,不知如何應答,就實話實說了。
可沒想到這實話實說讓我惹上了大禍,後來他也偷拿自己家的糧票,他父母發現糧票少了問他時,他竟然說,他看見了,是我拿的。
他父母也不想想,喜子看到我偷拿他們家的命根子,他能同意嗎?他能不說嗎?可他們相信自己的孩子不說瞎話,就找我的父母來算賬。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父親在家,他立即在門口喊我,一見面就瞪着眼珠子問:“是不是你拿了喜子家的糧票?”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怔怔地說:“沒有哇!”
父親見我不承認,還火了,罵道:“這慫孩子,還嘴硬,沒偷他怎麼說你?”
罵聲未落,父親已舉起大巴掌沖我奔過來,我轉身就跑,但還是遲了,頭上重重地挨了一掌。
身後傳來奶奶的吆喝:“你問清了再打!”
我逃跑的速度還是比較快的,父親的第二掌落空了。我很快就跑出了衚衕,看看父親沒有追趕,我才鬆了口氣。
我不敢回家,就去轉馬號。過了吃晚飯的點兒,我還不敢回去。直到天大黑,馬號的人都很少了,我才硬着頭皮蔫蔫地往回走。
我悄悄溜到大門口,偷偷往裡看,發現我們家亮着燈,卻沒有動靜。於是又溜到門口偷看,發現屋裡竟然沒有一個人。
這下太好了,我刺溜兒一下跑到屋裡,掀開床簾就鑽到鋪底下,我終於回家了。我們家鋪底下放着煤球,怎麼蹲都不合適,索性我就躺在煤堆上。沒想到還很舒服,有睡在床上的感覺,於是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小國!小國!”夢中奶奶在叫我,我聽得非常真切,就醒了,原來奶奶真的在叫我。我迷迷瞪瞪地爬出來,看到父母和妹妹、弟弟都在床邊看着我。
奶奶生氣地說:“我們到處找你,原來你小子藏在這兒了!快洗臉吃飯吧!”吃完飯,父母沒說什麼就讓我睡覺了。
第二天,我還沒起床,父親就上班走了。他上班的煉焦廠離家很遠,騎車也得走一個小時,所以走得早。這下我有點兒放心了,他要等到下個星期天才回家,估計早把這事忘了。母親叫我起床后,也沒問我此事就去上班了。
母親走後,我告訴奶奶,我偷拿了我們家的糧票,可確實沒拿喜子家的糧票。我說:“我去他們家玩兒,從不翻東西,他們家的糧票放哪兒我都不知道。”
此事就這樣不了了之,我的父母沒有再提,喜子的父母也沒有再提。可我心裡委屈,就去找喜子算賬,氣勢洶洶地問他:“你什麼時候看見我偷你們家糧票啦?”他不吱聲。
我抬高嗓門說:“明明是你拿了,你為什麼說是我?”
他偷眼看着我小聲說:“我怕挨打。”
“你怕挨打也不能讓我挨打啊!”
“對不起。”
我知道喜子膽小怕事,就不跟他計較,又和他一起玩兒了。我再去喜子家時,他的父母也再沒提此事,好像這事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一樣。
可奶奶卻放不下這事兒,想起來就跟我說喜子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