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送蓮香憶舊時
——歲月划痕之二十二
小時候,我家住的地方離保定市有名的古蓮花池不遠,從衚衕出來就是稅務角,從稅務角向南走三四百米就是南大街口,再向西一拐,就是古蓮花池的大門了。
五十年代古蓮花池的大門可沒有後來這麼氣派,矮小破舊,印象中也沒有售票處,因為我經常和小夥伴們去那兒玩兒,從來都沒有買過票。
門口雖然沒有把門的,但裡邊有管理員。有個胖子就愛管小孩兒,看到我們淘氣他就喝斥追趕,我們都叫他“老宋”。現在想起他並不老,也就三四十歲。
古蓮花池中有三分之一的面積是池塘,分為東、西、南三個池,呈“品”字狀。三池間有水渠相通,連為一體。池塘大體處於園子的中部,其亭廊樓閣多數沿水而建。
此園既然名為蓮花池,池塘里自然種植的是蓮花,蓮花也就成了特色。田田荷葉,菡萏芙蕖,臨風映水,宛若仙境。前人有詩讚道:“一泓瀲灧絕塵埃,夾岸亭台倒影來。風動紅妝香細送,波搖錦纜鑒初開。宜晴宜雨堪臨賞,輕暖輕寒足溯洄。宴罷不知游上谷,幾疑城市有蓬萊。”
可我們孩子沒有那麼高的審美情趣,面對美景,我們是塘里芙蓉渾不見,池邊桑樹入眼來,總盯着南池東邊的那幾棵桑樹上的桑葚。
那幾棵桑樹高大茂盛,一到春天就桑果滿樹,我們是長期跟蹤,不斷觀察,沒等它紫透,口水就已經下來了。
桑葚高高地掛在樹上,我們是夠不着的。不過我們也有辦法,就是用磚塊兒投。一次又一次地往樹上投磚塊兒,總有一些桑葚被砸下來,我們是不管臟凈,搶到手就往嘴裡塞。
搞這種採摘活動時,我們都倍加小心,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因為讓管理員逮住,就得受到懲罰。當時也不知道會有什麼懲罰,反正感覺會很嚴厲。我們只要有一個人發現管理員的影子,就會大喝一聲:“老宋來了!”於是大夥便作鳥獸散。
被我們長期跟蹤的還有桑樹南邊的棗樹。在園子東南角有一座假山,假山南邊的土坡上長滿了棗樹,人們就叫它紅棗坡。
紅棗坡上的棗樹雖然也有一房多高,但卻只結小酸棗。那個年代小酸棗對我們孩子來說也是美食,當秋風吹紅酸棗的時候,我們總要到那裡摘個夠。
不過這種採摘,也很危險,雖不會招來“老宋”,但樹上有比“老宋”更厲害的角色,那就是蟲子。
它是一種綠色的渾身長滿毛刺的蟲子,脊背上有藍色的條紋,現在覺得它可能是綠刺蛾的幼蟲,當時我們管它叫“掃蟲”。它會蜇人,不小心讓它蜇了,會疼得難以忍受,哭也沒有用。有一次我被蜇了,疼得要死,跑回家偷偷告訴奶奶。奶奶給我抹了面醬,雖然感覺效果並不明顯,但也不敢聲張,怕母親知道了,又訓斥我“發廢”。
樹上這種蟲子很多,稍不小心就會被蜇到,所以我們摘棗也不能盡興。
這座假山上有一座挺小的亭子,叫六幢亭。據說是因為亭子里有遼金元時期的六座經幢,才叫了這個名字。不過我們看到的時候經幢已沒有那麼多,但名字並沒有改。
從六幢亭邊能清楚地看到假山南側的圍牆以及牆那邊的房子,據說那邊是群藝館。
在假山西側還有一座小亭,叫不如亭。我一直以為是哪個失意文人建了這麼個亭子,後來才知是杜牧“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中的意思。
不如亭的西南邊有一個露天影院。雖說是露天影院,可在我的印象中它也曾有過棚子。我們班的大王子楊同學,能混入影院看電影,不用買票的。他也曾帶我混過兩三次,可由於我心虛膽怯,始終不敢果敢堅定地趁亂往裡擠,一次都沒有成功過,而他每次都能進入。
不過我還是在裡面看過不少電影,都是父母帶我進去的。多數是外國片,有《逃亡者》,有《警察與小偷》,有一部少年與蝗蟲精鬥爭的外國兒童片,想不起名字了。其中,蘇聯拍的一部電影《熊哥哥熊弟弟》最有意思,是真狗熊演的。熊哥哥是馬戲團的明星,要住星級賓館,要坐高檔汽車,要泡漂亮熊妞,還耍大牌,就是不好好練功。而熊弟弟雖是無名之輩,卻默默地苦練。後來有重要演出,熊哥哥上不了場了,熊弟弟救場,大獲成功。電影中的真狗熊都穿着衣服,站着走路,可逗啦。
這座假山的東北邊有一個小院,我經常看到一些穿戲裝的人在裡邊練功,這些人以小女孩為主,不知是一個劇團,還是一個戲曲培訓班,怎麼會住到了古蓮花池裡。後來聽說,這個很不起眼的小院,也是一處景點,叫寒綠軒。
在這座假山的東北邊還有一條水渠,是連接東池與南池的水渠,叫東渠。這條渠由青磚砌成,有一丈多寬,渠邊上有磚砌的護欄。渠里水不深,布滿浮萍,浮萍下有小魚。在南池與東渠的交接處,有一座漢白玉的石橋,三拱,據說是元代修建的。
元代石橋的北邊還有一座更大的假山,不知其名,只知山上的小亭叫觀瀾亭,大概是因為能看到四周的波瀾才這麼叫的吧。
亭下有一座漢白玉雕成的老壽星雕像,有一米多高,額頭又大又突出,一手拄杖,一手托桃,笑眯眯地看着來往的遊人。我們每次去了都要好好摩挲一陣兒他那誇張的門樓頭。大概是孩子們摸得次數太多,那地方光滑得像玻璃一樣。有時候我們還會在老壽星頭上吐些口水,然後使勁地拍幾下。為什麼?不知道,大概為了聽響吧。
在老壽星的西北邊,還有一個漢白玉雕刻的仙女,她比老壽星好像高一點兒,一米四五的樣子,放置在了高處懸出的石頭上。爬高是孩子們的樂趣,我們每次都要爬上去,摸摸她的手和臉,從不考慮是否危險。
這座假山的北邊,還有一座假山,就位於古蓮花池正門剛進門的地方。古蓮花池的正門位於整個園子的東北部,這座假山算是它的山石照壁吧。據說過去山坡上曾廣植花草,名為“春午坡”,不過我們去玩兒的時候是一棵都不種了,除了石頭,就是光禿禿的黃土。
1966年的時候,我的初中汪同學玩照相機,曾帶着我們一幫人到古蓮花池照相。那時不少單位都在門口建毛主席雕像,古蓮花池也在春午坡建了一座。雕像是揮手的姿勢,立意是“毛主席揮手我前進”,所以我們先在這裡照了張合影,以表達緊跟毛主席前進的決心。這張合影是自拍還是讓別人幫忙拍的,已記不清,反正照片中也有汪同學。我們在園裡應該是照了好多張相,可現在我手裡只有這一張。
春午坡的東邊是碑廊,西邊是走廊,走廊的牆上好像也鑲嵌着碑刻。
東邊的碑廊是半開放式的,沒有圍牆但有一人多高的豎直的木欄。透過木欄,人們可以看到裡邊十多通石碑的正面和側面,但看不到背面。我們這幫小孩兒就想鑽進去,偵察一下石碑背面是什麼。其實這也是個借口,我們的真正目的就是想進去摸摸,來個零距離接觸。
可那木欄的空隙太窄,似乎鑽不過去。於是我們就一個一個地試,終於有人找到了側着頭可以鑽入的地方,於是大夥就都跟着鑽了進來。進去后,我們繞着石碑來回看,發現石碑背面跟正面沒有多大差別,都是字,也都看不懂。有些字不認識不說,還竟然沒有一個標點符號,讓我們老師看了一定給零分。而且所有的碑文都不是白話,儘是之乎者也,我們沒有一人看得懂。
其實我們鑽進去也不是為了看懂它,親手摸了,目的也就達到了,於是我們又想出來。可大事不好了,我們鑽進去的那個地方怎麼也找不到了。大夥爭相朝記憶中的空隙鑽,可就是鑽不出去。於是我們只好又一個一個地試。終於有個小個子的孩子鑽了出去,大夥也鬆了口氣。可問題又出現了,個子大點兒的孩子從這兒鑽不出去,其中就包括我,我急得汗都下來了。於是,裡邊的孩子又像沒頭蒼蠅似的在空隙中亂撞起來。謝天謝地,最後我們還是找到了那個寬的地方,所有人都鑽了出來。這之後我是再也不敢鑽進去了。
過了春午坡,在東池的東北角上可以看到一個四角小亭,叫濯錦亭,聽着像洗衣裳的地兒,可裡面買冷飲和小食品。
由此向東是很長的長廊,長廊的牆上鑲嵌着許多碑刻,聽說上面的字都是很有名的人寫的,不過那時我一個也不認識。
其中有一塊我知道是清朝皇帝寫的,老大個兒的繁體字,我看着是“飛龍”,別人非說是“龍飛”,還說古人寫字是倒着寫。後來才知道字是康熙爺寫的。他剷除權臣鰲拜之後,覺得自己終於可以自由騰飛了,一時興起,就寫下這兩個字。據說那時他才16歲,可碑上的字雄渾遒勁,非常大氣,不像是孩子寫的。
由於這兩個字是皇帝寫的,放置的地方也顯得特殊一些,建了一座跨路的軒榭,臨水的一面還凸入水中,名為高芬軒。
濯錦亭的東邊則是一座圖書館,叫直隸圖書館,是清代建的兩層西式磚樓。學校曾組織我們在裡邊看過書,但我印象深刻的是在裡邊看過一次紀念建黨40周年的展覽。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從展覽上知道了建黨的領導人陳獨秀後來竟然成了壞人。
直隸圖書館的西南邊是水東樓。水東樓與直隸圖書館挨得很近,是一座古式的二層樓,我從來沒有進去過。
由水東樓向南跨過一座東渠上的小橋,就是前面提到過的上有觀瀾亭的假山。這座假山下有石頭砌的洞,我曾想進洞探險,可發現洞口都是人們拉的臭臭,而裡面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就沒敢往裡邊鑽。
可我們班的大王子楊同學卻告訴我,洞里有搞對象的,還幹壞事。我不相信,裡邊臭烘烘,誰會有心情在那兒搞對象呢?
聽說,大王子曾帶同學到蓮池偷看搞對象的,人家有親密動作,他們就向人家扔小磚塊兒。這自然會引起人家的憤怒,一般都會痛罵,有時還會追趕。有一次他們就差點兒被人家追到。我沒有參加過這類活動,但看過跳舞廳里那些搞對象的跳舞。
從有觀瀾亭的那座假山往東走,有一座古式建築,聽說以前叫“藻詠廳”,應該是吟詩作賦的地方,但當時已闢為舞廳,改稱康樂廳,我們小孩就叫它跳舞廳。每天晚上那裡都會傳出樂隊熱烈喧囂的伴奏聲。印象中跳舞廳是購票才能進入的,但小孩購票也不讓進。
一到晚上整個園子就那兒熱鬧,自然也吸引我們過去看。有些大孩子跟我說,跳舞的男女會抱在一起,看着可過癮啦。在他們的蠱惑下,我也到竹桿圍成的牆圈外面偷看。隔着門窗上的玻璃,我隱約能看到晃動的身影,並沒有感到多麼有趣。
跳舞廳的北面是太湖石假山,過太湖石假山向西北有一座高出地面不少的小橋(后改建為石拱橋),過小橋是一個夾於東池與西池間的小島,島上有一亭,名為臨漪亭,它是整個園子的中心。小島向北有曲折的小石橋與對岸相連。
由太湖石假山向西,是連接西池與南池的水渠,水渠上也有一座小橋。過了小橋,路北有一座灰樓,它就是河北省博物館。它的門口有幾門銹跡斑斑的土炮,我們到這兒玩的時候,一般都跨上去把它當馬騎。
印象中我上初中之後曾到裡邊看過兩次展覽,一個是紀念抗日戰爭勝利20周年,一個是有關抗美援越的。抗美援越展覽上有一個照片特別讓人震撼,那就是一個美國兵將匕首插入一個越南男子的腹部,要活取人肝吃。我看后非常氣憤。
省展覽館的西北依次是小方壺、君子長生館、小蓬萊、響琴榭、洒然亭等景點。
古蓮花池的池子中除了種植蓮花,還養魚。先前好像都是小魚,到三年困難時期裡面有了大魚,我覺得應該是特意撤的魚苗,因為那些魚多數是紅鯉魚。
這種紅鯉魚我以前只在年畫上見過,以為是畫家圖吉利把黑色的魚故意畫成了紅色,沒想到現實中還真有紅色的鯉魚。它們引起我注意的時候,個頭已經很大,你向水裡扔點兒吃的,就會有一大群過來爭搶,有的會翻出水面,看了煞是喜人。
那時候人們看到活物,首先想到的就是能不能吃,何況它就是好吃的鯉魚,於是就有人偷釣。他們不用釣魚桿,而是用“暗線”。即把釣線綁在藏於手中的小木柄上,將鉤沉入水中,他坐在池邊的石頭上假裝賞荷。一旦有魚咬鉤,便迅速拽出,將釣上的魚藏入包中。由於池中魚很多,還是比較好釣的。
我看了很眼饞,決定也偷釣一把。便將縫衣針燒紅彎鉤,在針眼處拴上結實線,在鉤尖處掛上蚯蚓,之後也像偷魚賊那樣將線沉入水中,等魚上鉤。由於我自造的魚鉤太不專業,沒有倒刺,多數情況是魚餌白白犒賞了魚群。
但有一次我的魚鉤真的鉤住一條魚,它拚命向下拉我手中的線,不但發出了響動,還濺起了水花。我從沒有想到自己會釣到魚,立即慌了神,怕被管理員看到捉住,不由自主地鬆了手,眼看着魚帶着線逃走了。
垂涎池中魚的不光有我,還有水鳥。我經常看到一種翠藍閃亮的長嘴水鳥能從水裡叼出魚來。這種水鳥非常好看,尤其是它落在蓮花莖苞上的時候,葉綠花紅,加之它的翠藍,天然就是一幅絕美的國畫。
不過水塘中並不都是紅魚翠鳥,還有邪惡的怪物。
一年夏天的一個中午,我一個人到古蓮花池玩耍,在君子長生館北邊的水面看到不少“棒棒游”(寬黽蝽),就下到水邊的石頭上,想近距離地觀察一下這種像干樹枝的蟲子為什麼能站立在水面上,它跑動起來為什麼不沉。
我站到石頭上時,正好有幾隻“棒棒游”就在我的腳邊,我便蹲下來準備捕捉。就在我全神貫注正要下手之際,無意間看到一個令人驚駭的怪物:一個核桃大小的三角形腦袋從我腳下的一個垂直的深洞探出,眼中全是凶光。我感覺它馬上就要發起攻擊,頭髮頓時豎了起來,連氣都不敢出了。我悄悄地抬起手臂,慢鏡頭般地站起來,唯恐動作大了引發它的攻擊。待完全站直后我才猛然轉身跳離了那塊石頭。我想把我看到的情況告訴別人,可旁邊只有聚精會神下棋的老頭,我不便打擾他們,只好惶惶地離開了蓮池。回去后,我沒把此事告訴任何人,一連幾天都提心弔膽,總想着那恐怖的情形。我不確定它是不是毒蛇,但覺得它肯定是一個兇狠邪惡的傢伙。
到了冬天,古蓮花池好玩兒就少了,但可以滑冰。它的東池建成了冰場,時尚青年都到那兒顯示時尚。可我們這些孩子連買雙球鞋都難,誰能有冰鞋呢?而且入場還要買票,我們手裡都沒有錢,於是就只有看的份。
看得時尚青年們在冰上一圈一圈地飛,我們也心裡痒痒,就想進去試一試。於是我們幾個人就從東池的邊上悄悄進入了冰場。東池夜裡有人洒水,冰面凍得很厚,也很平,我們在上面一跑感覺還真滑,於是就在上面打“跐溜滑”。我們還沒玩兒一會兒,就被冰場管理人員發現了,他們一邊吆喝,一邊向我們追過來。
我們嚇得立馬向橋下跑。“跐”地一下,我摔了個後仰,雖然頭上戴着棉帽子,但我還是磕得頭昏目眩。我顧不得這些,爬起來又跑。直到穿過小橋,來到橋西,才鬆了口氣。不過我還是想趕緊上岸。西池的冰面沒有養護,布滿了融化的小坑,不那麼滑,我大步跑向岸邊。就在我跑到離岸只有兩步的時候,我一腳踩碎了岸邊的薄冰,掉入冰冷的水裡。由於落水的地方離岸很近,我一把抓住了岸邊的石頭,爬了上來。由於極度緊張,我根本沒有注意到我是否踩到了池底。不管池水深淺,反正我是上來了。我的鞋濕了,棉褲也濕了,冷得很,匆匆忙忙跑回了家。
成年以後,我就很少去古蓮花池了。聽說現在已全部恢復了清代的十二美景,有機會的話,一定故地重遊,對照實景做一番新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