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前年秋天的一個早晨,羅婆清早爬起床,感覺雙眼恍惚不定,看到的東西全是重影。
走到灶屋,羅婆抓起瓜瓢舀了些穀殼,每天清早起床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給雞餵食。雞籠里的五隻雞,過了一夜,像變魔術一樣突然翻了倍,成了十隻。羅婆一邊喂穀殼心裡一邊想見了鬼了,她連數了兩次,點一隻雞掰一個指頭,十個指頭全用上了,不多不少。怕下蛋的雞餓了肚子,這次她把瓜瓢里的穀殼撒盡了。
中午,羅婆對放學回家的孫子馬小鵬說,小鵬啊,今天是不是起霧了,我看你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兩個眼睛變成了四個眼睛,一雙左眼睛一雙右眼睛,在臉上上躥下跳左搖右晃。聽了羅婆的話,馬小鵬第一反應不是婆婆的眼睛出了問題,他興高采烈地想,上午語文課學到的新詞語可以派上用場了,他說,婆婆,今天“艷陽高照”!馬小鵬不解人意,他說“艷陽高照”的時候還特別把語氣加重了,跟清早出籠的公雞一樣得意洋洋。
聽了孫子的話,羅婆渾身發抖,她自言自語,乖孫,婆婆要成瞎婆子了,馬大軍那個砍腦殼的在外邊打工,隔得天遠地遠,管不了你,你要懂事把書讀好,不要跟村裡的吳賴子一樣到處打架不學好!
馬小鵬搞不懂婆婆為什麼要罵爸爸“砍腦殼的”,爸爸每個月按時寄300塊錢回家,每年暑假寒假學校開學爸爸還特地寄回來學費,而且隔那麼久爸爸還給家裡寫一封信,儘管信紙只有一頁,總是叮囑他“搞好學習,照顧好婆婆”之類的話,馬小鵬看了信覺得心裡特別踏實。每回從村裡拿到信,他會給婆婆念好幾遍。第二天放學回家的路上,他會跟一路的黑皮吳賴子張貓子講,在深圳打工的爸爸又寫信回來了。這個時候,馬小鵬會在他們三個人的臉上看到羨慕以及一些難以言說的表情,他們三個人的爸爸在外邊打工,從來不寫信回家,頂多逢年過節寄幾百塊錢。馬小鵬在心裡想,比起他們三個人的爸爸,自己的爸爸好到天上去了。爸爸惟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出去四年,還沒回來過,春節吃團年飯,只有他和婆婆兩個人,冷冷清清。
爸爸和媽媽是一起到深圳打工的,四年了,馬小鵬有時候會想爸媽,做夢都會夢到。第一次給爸爸回信的時候,馬小鵬的字寫得東倒西歪,跟做家庭作業一樣潦草。一頁紙寫完后,馬小鵬看着信紙很不滿意自己不爭氣的字,跟雞爪子爬的一樣。想了想,馬小鵬找來紙認認真真重新謄寫。在信里,馬小鵬抱怨爸爸,講村裡其他勞力出去打工,去年春節全都按時回家了,只有爸爸和媽媽過年不落屋。信寫到後面,馬小鵬不抱怨爸媽了,他反覆講要爸媽抽空回家一趟,自己又長高了幾厘米,大約有一塊水豆腐那麼高,他想看看爸爸和媽媽,看他們是不是也長高了長老了。信的最後一個自然段,馬小鵬告訴爸爸,婆婆的眼睛看不清東西了,去鎮上衛生院檢查,醫生講是白內障,要到縣城人民醫院做手術才治得好。婆婆經常一個人自言自語流眼淚,講自己眼睛越來越瞎,怕是連兒子最後一眼也看不到了。
馬小鵬的信寄出去后,爸爸下次回信的時候,就寄回了一張跟媽媽的合影,信里講要他看完照片之後給婆婆看,還要記得跟婆婆講爸爸過得不錯,臉上氣色比熟桃子還好。最後,爸爸還在信里誇他的字比以前寫得好了,進步了。經爸爸一誇,馬小鵬做家庭作業也一筆一劃正經寫,鋼筆字越寫越好。
隔了一年,爸爸不寄合影了,他頂多寄一張自己的單照。馬小鵬隱隱察覺到了變化,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跟黑皮他們講的一樣,媽媽丟下爸爸跟別人跑了。當時黑皮還詛咒說,馬小鵬,你媽媽跟野老公跑了,假如我哄你,我就是狗娘養的!馬小鵬為這件事跟黑皮打了一惡架,半個月沒有跟黑皮講話。後來,爸爸打電話到村裡大隊部,馬小鵬接電話時找爸爸對證,他沒有直接講媽媽的事情,而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爸爸講完話,然後說,爸,讓我跟媽講幾句。爸爸在電話那邊支支吾吾說,你媽不在我旁邊,在加班。隔幾天,媽媽才單獨給他回電話。馬小鵬心裡明白了怎麼回事,他沒有講給婆婆聽,怕婆婆曉得了傷心傷神,罵媽媽不是東西。
二
每回羅婆罵完馬大軍是個砍腦殼的之後,接下來就要給馬小鵬“上課”,要他好好讀書考大學,不學他老子在城裡打工賣苦力。
馬小鵬的耳朵聽起繭了,婆婆罵爸爸是“砍腦殼的”,馬小鵬沒有維護爸爸,替爸爸講好話。他看婆婆老了,懶得計較。說到讀書,他答應得極其響亮,會連聲講幾個“要得,好好讀書”,比春雷還響。羅婆的話像一陣風,從馬小鵬的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個覺睡起來,隔夜馬小鵬便把羅婆的話拋到了九霄雲外,打起邊邊玩,玩得心花怒放。
說起來快三年了,羅婆從患上白內障那時候起,她的鼻子代替眼睛,開始用鼻子“看”人。
七月末尾的一天,馬小鵬在灶屋吃完早飯,出來時看見羅婆翻着白眼躺在藤椅上,守在堂屋門口。羅婆手裡握着竹棍,對正在朝她攏近的一團影子說,小鵬,暑假作業做好沒?羅婆曉得走過來的影子是孫子,而不是一頭豬一頭牛,但她不是靠眼睛看的,她那魚肚皮一樣翻白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了。她的鼻子聞到了孫子馬小鵬身上的味。
馬小鵬站在羅婆面前,他停住腳步扯謊說,只差一篇作文了!說完馬小鵬沒有出門,他怕傷婆婆的心,婆婆要他好好學習,不准他出去跟吳賴子黑皮他們玩。馬小鵬裝樣子,他走進自己卧房,搬來一把椅子,坐在八仙桌前假裝做作業,他手裡捏着筆,一會想去鎮上衛生院給婆婆買盒氯黴素眼藥水,一會又想去黑皮家打牌。馬小鵬邊想邊畫畫,不知不覺在草稿紙上畫了個女孩,像是班上的女同學同村的張月,又像是另一個女同學官當鎮上的劉欣。 青年文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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