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代的留美學生,暑假打工是唯一能延續求學的方式。仗着身強體壯,這年我找了份高薪的伐木工作。在科羅拉多州,工頭替我安排了個夥伴-一個碩壯的老黑人,大概有六十多歲了,大伙兒叫他“路瑟”。他從不叫我名字,整個夏天在他那厚唇間,我的名字成了:“我的,孩子。”
一開始我有些怕他,在無奈下接近了他,卻發現在那黝黑皮膚下,有着一顆溫柔而包容的心。我開始欣賞他,繼而在那個夏日的結束,他成為我一生中難忘的長者,帶領着年輕無知的靈魂,看清了真正的世界。
有一天,一早我的額頭被卡車頂桿撞了個大包,中午時,大拇指又被工具砸傷了,然而在午後的烈陽下,仍要揮汗砍伐樹枝。他走近我身邊,我搖頭抱怨:“真是倒霉又痛苦的一天。”他溫柔地指了指太陽:“別怕,孩子。再痛苦的一天,那玩意兒,總有下山的一刻。在回憶里,是不會有倒霉與痛苦的。”
我倆在珍惜中,又開始揮汗工作,不久太陽依約下山了。一次,兩個工人不知為什麼爭吵,眼看捲起袖子就要揮拳了,他走過去,在每人耳邊喃喃地輕聲說了句話,倆人便分開了,不久便握了手。我問他施了什麼“咒語”,他說:“我只是告訴他倆:你們正好都站在地獄的邊緣,快退後一步。”
午餐時,他總愛夾條長長的麵包走過來,叫我掰一段。有次我不好意思地向他道謝,他聳聳肩笑道:“他們把麵包做成長長的一條,我想應該是方便與人分享,才好吃吧。從此我常在午餐中,掰一段他長長的麵包,填飽了肚子,也溫暖了心坎。
伐木工人沒事時總愛滿嘴粗話,刻薄地叫罵著同事以取樂,然而他說話總是柔順而甜美。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如果人們能學會把白天說的話,夜深人靜時,再咀嚼一遍,那麼他們一定會選些柔軟而甜蜜的話說。”這習慣到今天我仍承襲着。
有一天他拿了封文件,叫我替他讀一讀,他咧着嘴對我笑了笑:“我不識字。”我仔細替他讀完了文件,順口問他,不識字的他,怎麼能懂那麼些深奧的道理。那黝黑粗壯的老人,仰望着天說道:“孩子,上帝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識字,除了聖經,他也把真理寫在天地之中,你能呼吸,就能讀它。”
“路瑟”也許不在了,然而,我記不得世上曾有多少偉人,卻永遠忘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