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精不誠,不足以動人
--讀《我的生存質量》有感
作者|牛沖
"我要在歷史和心靈之間進行一次艱難的旅行,因此,對於我寫下的這些文字,很難說清楚它是一段經歷,還是一個故事。其實對於我之外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這種區別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實際上,我們已經進入這樣一個時代,所有的意義都正在被無情的結構。畢竟這既不是一個好的時代,也不是一個壞的時代。不好不壞也許並不意味着什麼,但當它突然捕獲一個人並將之納入自己的邏輯和秩序的時候,則一定要意味着什麼——好,或者壞。"
這是作家邵麗的小說《我的生存質量》的第一段話,沒錯,這段話很容易讓我們想起查爾斯·狄更斯的《雙城記》的經典開場白,但是這一次不是去經歷一場風雲變幻的法國大革命,體驗雙城冒險的刺激,而是隨着作家溫婉的筆觸在一部隨筆式的平凡生活中尋覓"幸福"的蹤影。
這部小說的結構是既鬆散而又整體,幾個不同的故事同時進行,描述了女兒幺幺、丈夫敬川、金地、蘇天明以及"我"的家族往事。從結構上來說,首先讓我想到了多麗絲·萊辛的《金色筆記》,四個故事同時進行,當然這部是採用鑲嵌式的寫作,但是它並不生硬,而是有機的納入在整體的敘述之中。
概況
不管這篇小說裡面帶有多少的自傳成分,但是以其平復的敘述、強大的敘事再現了幾代人不同的思想、不同的處事方式、不同的人生命運。小說用細膩的筆觸描述了那個我從未了解的時代-政治路線主導的文革,以此懷念小說中的父親。紀伯倫的《沙與沫》中有句詩:"回憶是相見的一種方式。"我相信作家已經在這部長篇小說中達到了這個目的。文中的父親在人生的漫長曆程中,忍受和消化了厚重的苦難和無奈,他作為個人,消解着自身,代表着時代,從他的身上我們能夠清晰的感受到時代所打下的無情烙印。女兒幺幺,這個被小說中的"我"珍若明珠的女兒代表了新一代的典型形象,她和過去的脫離,消解,反抗,形成自己的思想意識,漸漸擺脫政治的枷鎖而進入一個嶄新的時代,表現着與祖輩、父輩的不同面貌。
"他們這一代人,怎麼說呢,佔有的信息量越大,相信的越少。"
這句話是對於這一代人典型描述。
同時文中,作家對於婚姻生活、人生命運有着深刻的領悟,並且帶有明顯的宿命意味。
從剛開始文中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中的話來說,我有了另一種意味的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有着典型的宿命論,不管他在《罪與罰》還是《在被傷害與被侮辱的人們》中,他一直試圖塑造一個美好的形象寄託於宗教去解救他所描述的深深的苦難,這種無法反抗的命運作家也是無可奈何,帶有一定的軟弱性,命運是這麼的結實,就像卡夫卡《城堡》中描寫的那個K,無論如何反抗或者掙扎,終難逃無法逃遁的預判死亡。《我的生存質量》同樣有着宿命意味,從文中"少林寺大和尚"那段來看,作家似乎有意的從佛家吸取凈化心靈的營養。禪宗中有"一念修行,自身即佛”之說,文中出現"我"的好幾次"頓悟"或者"漸悟"生活、命運的真諦,這是"我"從佛理中悟道的一種表現,同時這種宿命哲學也是文中"父母"的生命哲學。
"但是,上帝不會讓任何人走回頭路的,你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該有的,如果沒有,就是你不該有。"
"我知道,我才明白,生命雖然具有偶然性,但也並不是微不足道。我知道我的幸運就在於還能擁有現在,而我的不幸則是,除了現在,我已一無所有。"
"其實幸福也好,痛苦也罷,愛的死去活來和麻木得心如止水,都是我們這個龐大的人生布局的一部分,我們並不是做的命運算計了,所有來過的一切,都是我們的人生配額,我們必須毫無理由的接受並完成它。"(P230)
這三段話明顯的看出宿命論意味。官場的沉浮、人生的得失、命運的好壞都是順其自然的,自然而然,方得人生。其實這和作者從佛理中得到頓悟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中國的禪宗思想是由道家和印度傳來的佛教融合而成,都具有順應自然,修性人心的意味,所以我感覺文中有着濃厚道佛思想。
文中一直在探討着幸福
"我們活的太沉重了,總是想着會積攢一大堆幸福放在那裡,等着我們有一天去享受,為了這個目標,我們可以捨棄當下。"
這讓我想起了屠格涅夫在小說《朝霞》中的一句話:"幸福也許沒有昨天,也許沒有明天,它甚至沒有今天,它也許僅僅在於當下。"在文中有這樣一段話"不管過去的生活曾經怎樣逼仄和殘酷,當你掙脫它之後,再回首用遙遠的語氣討論它時,即使你痛心疾首,其實都不像是在譴責,而是更像是在讚美。"從這段話中我們就能讀出作家飽經滄桑的經歷以及積澱下來的通透和智慧。也許在將來,你回憶過去時,那些痛苦的事情開出了花,那些美好的東西長出了刺。
文中有很多問題值得我們深思,這些問題儘管只是某個人物的一句話,但是它所提出的一種疑問更像是對於整個時代的思考。
"不過即使我去死,也不是為了擺脫痛苦,而是為了讓痛苦更完整、更徹底——誰能說痛苦不是一種激情呢?難道它不比麻木更值得我們尊重嗎?"
這段話讓我想起了一個哲學觀點——痛苦也是一種意識,但是我們這個時代,更像是已經沒有了痛苦,沒有了意識,我們陷入了麻木,是一種渾身冰涼的麻木,對生活麻木,對人生麻木,甚至對於社會麻木,危險的精神狀態正在發出強烈的警告,比起物質,我們更需要精神,趕超經濟GDP的同時,我們的精神GDP已經被壓縮到最低了。
"現在,除了忽視和傷害自己的親人,對這個世界我們還能夠做些什麼呢?"
這句話是對於作為兒女的一個問,同時也是對於一個時代的一個問,我們的年輕人用四十歲的心態過着他們的二十歲,老年人窮盡畢生的心血在醫院中尋找他們的健康。我們生活太快,我們的世界太快,我們把靈魂早已經拋到路邊,我們總是頭重腳輕,我們最終生活在我們自己製造的監獄中。
無疑,《我的生存質量》不僅僅是探求的生活的幸福真諦,更是在發現我們的生存問題和困境,它促使我們去思考,我們的生存,我們的生活質量在哪裡?它們是些什麼?我們能為它們做些什麼?
很多人都將注意力放在了小說的敘述以及人物形象上了,我感覺我們更應該將注意力放在小說的語言上。
讀邵麗的小說你總能感受到她巨大的豐沛,以及在敘述中體現出的複雜的人味,當所有人都在品嘗其中所塑造的人物時,我到感覺應該把舌頭深入語言,這是另一種體驗。她敘述的口吻對每一個人都很在乎,它不同於加繆寫《局外人》時描寫莫所爾的口吻——滿不在乎中有種脾氣。
這種充滿巨大感情的敘述一部分原因是裡面的人物都是自己的親人,但更大的原因是作家在用"生活"的口吻用隨筆的方式寫出這部小說的。
俄羅斯美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對於美的認識有一句著名的論斷:"美是生活。"他認為藝術家創造的作品無論如何也沒有現實中真實的東西美,儘管他的美學觀點飽受批評,但是它也從側面說明了生活的美。
《我的生存質量》的每一個文字都是在有感情的生活,它的美是構築在生活意味上的美,是一種和我們的心靈貼的最緊密的美。這本書沒有特別巧妙的情節,沒有天馬行空的想象,但是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它的美寓於平凡的生活敘述之中,它讓我感受到了巨大的真誠,就像兩個要好的朋友,在油氣熏天的飯館里,點兩個小菜互訴衷腸一般,那種親密感是從內心深處汩汩流出的。"不精不誠,不足以動人。"我想這部小說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小帖士
邵麗: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現任河南省作家協會主席。先後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詩歌等作品,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作品爭鳴》、《新華文摘》以及各種年選等選載。有部分作品譯介到法國、日本、希臘等國家。曾多次獲得《人民文學》、《小說選刊》、《當代》、《中華文學選刊》等刊頒發的中短篇小說獎。中篇小說《明惠的聖誕》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我的生活質量》入圍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讀《我的生存質量》有感 標籤:我的中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