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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家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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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人投降那天,湘南衡山城裡的炮竹炸了一天一夜。城裡的集市開始熱鬧起來,街上的商鋪都掛上招牌重新開張了,離縣城不遠的南嶽大廟開始有了燒香拜佛的人。

  衡山縣城裡有個百年老店叫餘慶堂,該店在全省各大州市都設有分號,商行的掌柜余首元是個中過舉的精明人,平日做人也很隨和低調,因是讀書人,還常做點善事,故生意越做越大,應了“和氣生財”的家訓。余首元會做生意,也通時政,打小日本宣布投降,他便意識到天下要安靜幾年,正是把生意做大的時機。

  話說那一年春頭,湘江河發了百年未遇的大水,碼頭上有一排老屋是余家歷年進出貨物的臨時倉庫,倉庫里存滿了那個時代最緊俏的煤油,這煤油不管城裡或鄉下,富人或窮人都是不能少的。因為戰亂時期城裡沒電是常事,故煤油燈家家都有,煤油則家家要用。

  余家的煤油批發做的是獨行,當年他的父親就與“美孚”公司簽了約,是整個湘南的總代理。幾十年雙方誠信守約,故煤油賣多賣少,價錢漲多漲少,全在他余家掌柜的一句話。“美孚”公司是每半年與餘慶堂對一次賬,分別是每年的陰曆二月與八月,那年上半年因戰亂,“美孚”的人沒來,故下半年八月結的是一年的賬,餘慶堂要支付一大筆銀子。

  余家賬房告訴掌柜的,該付美孚公司四萬多兩白銀,這筆錢下面各分號已經於上個月全都解付到總號了。

  余首元站在河邊碼頭的堤岸上,背後是他的二十幾間倉庫,倉庫里正忙着往外出貨,他要把庫存的煤油全轉到另一個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臨時倉庫。管家以為老闆是怕國民黨的軍隊來“戰時徵用”把煤油都搶走了,找個隱蔽地方藏起來,認為老闆也太精明過慮了,因為共產黨的軍隊都還在北邊鬧,這兩年是過不了長江的,沒打仗就犯不着藏着掖着,別人都是出錢請人做廣告,這當家的倒是膽子越來越小了。

  中秋節前兩天,“美孚”公司的兩個人來到了衡山,他倆是來找余首元收賬的。余把這兩個美國人帶到了衡山城的河邊碼頭,告訴那個叫約翰的美國商人,說今年上半年的那場洪水把倉庫里的煤油全卷到湘江去了,商行的其它貨物也沒有了,現在商行只能關門,也不知怎麼向“美孚”公司歸還貨款了。

  “美孚”公司的代表在衡山城呆了半個月不知怎麼向總部交差,但呆在衡山城不走也同樣要不到銀子,他們倆人決定最後見一次余首元。

  是夜,在余家客廳,約翰要求余首元以餘慶堂的名義向“美孚”公司寫了商行因遭洪水破產的情況說明,然後說:余先生,說實話,我不相信你說的理由。你若堅持你的破產申辯,請你把手按着我帶的這本聖經上發誓吧!余首元毫不猶豫地用手按着聖經發了誓,打發走了這兩個“美孚”公司的代表。

  余首元的商號果真關了整整幾年門,民國三十七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八年,這一年的春天,湘江又發大水,而且比幾年前的那場洪水還大。余元首把那批藏了幾年的煤油全部賣了出去,而且是賣了個好價錢。自此,余元首成了三湘首富,又娶了兩房小妾。第二年秋季的中秋夜,他唯一的兒子降生了,取名中秋。

  余首元有了香火繼承人,便在湘江河東面靠江邊的位置買了兩百畝良田,砌了幾橫幾進的一棟大屋,請了傭人保姆雜工,帶着他的三姨太太與寶貝兒子住鄉下過日子了。縣城的生意他平日里不過問,交給另兩個老婆打理,由管家記賬,他每月去縣城一回,一是看看生意,二是看看兩個老婆。

  這種日子沒過半年,管家就悄悄地告了二姨太的狀,於是便發生了二姨太上吊自殺的事。至於二姨太為什麼自殺,街坊傳說是大婆子抓了二婆子“偷人”的把柄,二婆子怕余家的家法被綁去沉江,故尋了短見。聽說那個男人後來也被突然抓了壯丁,又聽說後來他那支部隊隨程潛和平起義,投降了共產黨,他便又成了解放軍。

  這余首元處理完二姨太這件事便認為門戶已清理乾淨,殊不知真讓他一輩子戴“綠帽子”的是他的大婆子,而太婆子的相好便是他最信任的管家,他們兩個人已經在盤算他的資產,這商鋪的收入一半都成了兩個人的私房錢,但賬目大管家筆筆都記得清清楚楚,天衣無縫。

  一九五零年湖南和平解放,土改工作隊進了衡山縣,農民協會都有了生殺大權。余首元被政府劃分為地主成份,幾百畝田都被沒收充公分給了那些早半年見他還喊老爺的窮人,房子也歸了工作隊,工作隊住進來后留了兩間偏房給他一家三口住,剩下的都分給了那些平常連草鞋都沒有穿的僱工與貧農。

  余首元沒想到天會變得如此之快,他感覺在鄉下呆不下去了,便想要回衡山縣城,但工作隊不准他走,並三天兩頭還要把他揪着到檯子上跪,連他那嬌嫩的三姨太也不能免。

  記得第一次批鬥,三姨太就讓人把那身綠色旗袍扯了個稀爛,剝光後幾百人擠跨了檯子,農協與工作隊制止不了一幫打了一輩子光棍的男人,任由他們捏咬着三姨太,一對白晃晃的大奶子上儘是青紅黑紫。

  三姨太受了辱,回家抱着兩歲的兒子哭,余首元回來就癱在床上喊痛,他終於後悔不該買田做地主,明白了這革命真是比要命還凶。他抱着三姨太,把那一對奶子又咬又吻,做起房事竟然不知道了傷痛。兩個人都瘋狂了一夜,沒停也停不了那種原始的歇斯里底的衝動…

  余首元不知道下次批鬥會他的三姨太會落個什麼下場。他想起了當年日本兵在衡山城南街口姦淫一個十二歲中國女學生的情景,那五個大兵當街剝光了女孩子的衣服,女孩子的乳房還只是個雞蛋大小,下身還沒長一絲黑色,但五個日本兵像五隻餓狼一樣撕咬着女孩,女孩子先是拚命喊叫,後來喊叫聲漸漸沒了,女孩子死了,但眼睛張開着。

  三姨太是個給他余首元生了兒子的女人,她與二姨太不一樣,二姨太是她從長沙紅湘館花錢買的,這個女人沒少花她的銀子,並拿他的銀子偷偷地包養漢子。三姨太出身不同,她是湘潭易俗河邊一個漁家的獨生子女,因為父母的漁船在漲大水時翻了,她成了孤兒。

  余首元是通過一個遠親介紹收留了這個只有十六歲的女孩,他讓她在省城師範讀書,畢業了才正式用花轎娶進了門。到底是良家女子,她進門后一個年頭就留下了他的種。他把三姨太當大姨太般看重,有心要與她過一輩子的白頭夫妻,沒想到才過幾年的安穩日子就讓“革命”粉碎了他一生的平安富貴夢。

  余首元尋思着要改變眼前的生存處境,要給三姨太與兩歲的兒子中秋一個安穩的家。他琢磨着農民協會的那個叫陳福貴的人,他是個有權的人,窮人們都叫他是什麼“主席”。陳是個曾在他家租了二十擔田的佃農。他要去找他求情,送些銀子,請他法外施恩,手下留情。

  大清早,他便守在陳福貴的窗前候着,等到陳福貴內急起床上茅廁出來,見了他的可憐樣子,陳一邊操褲頭一邊問:有什麼事?余首元先把用紅布包好的十塊大洋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然後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情寬待。陳福貴把大洋收下后,抽條凳子讓顫抖着余首元坐。他盯着余的眼睛,說工作隊那邊他還要請示,其實鄉里鄉親的,他沒有要與他余家過不去的理由,這工作隊是外地人,就是殺錯人了到頭來也是拍屁股走人,所以那邊要花大價錢擺平。

  余首元小心地問要送多少銀子,陳說你是見過世面的人,要出手大方才顯出你的大家身份,乾脆湊個整數,拿一百大洋,工作隊應該會把你的事應了。余說家裡一時湊不齊這麼多銀子,要去縣城商鋪才行。陳爽快地說:我准你假了,工作隊我去解釋,三天要回來,去吧!

  他急忙回家,把事兒給三姨太說了,他家裡其實就有銀子,一年前就藏好了,但他要說沒錢才會免禍,他藉此又有了去縣城的機會。他要三姨太在家小心,帶好兒子中秋,輕易莫出家門,然後就匆匆忙忙去了衡山縣城。

  余元首站在餘慶堂的牌匾下進不了門,鎖也換了,後門也封了。他問隔壁幾家熟悉的店鋪,都說已經關門有二十多天了,管家好象是回湘潭老家了,夥計們都散了,街坊們都以為大婆子也回余家鄉下過日子去了。

  余首元這時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大婆子與管家早就在私下勾搭,做了幾年的苟且之事,並且還捲走了他的銀子。

  他撬開了鎖,請了幾個人打掃了屋裡的灰塵。他清理了鋪子,發現賬本找不到,店裡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倒是多了股霉味。他給堂上的菩薩上了香,用土蚊煙薰了屋子,換了把新鎖便回了鄉下的家。

  余回家后把一百光洋給了陳福貴,陳福貴則辦了一桌酒席宴請了工作隊與農協的其他幾個人,酒足飯飽后大家都給了“主席”的面子,余家的小中秋終於在這種平安中長到了讀書的年齡,三姨太這些年很少出門見人,但仍有好多人常常聚在一堆評論三姨太的那對奶子,女人們則更羨慕她的那分水靈。

  時間到了一九五八年,三姨太已住進了縣城,小中秋也在縣城裡讀了幾年書,原來的農協主席陳福貴一場暴病做了古人……

  村裡又來了工作組,通知余首元把三姨太接回來參加集體勞動,並警告余首元,地富反壞右是勞動人民的敵人,要接受人民的監管與改造。

  三姨太把兒子中秋託付給了隔壁的鄰居,並讓兒子跪着認了乾親,然後一刻不停地趕回了鄉下。

  那時正是大躍進時代,大家都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吃飯,每家每戶的飯鍋子都拿去“大鍊鋼鐵”煉成了鐵疙瘩,灶台被打爛挑到田裡做了肥料。這大鍋飯吃了一年村裡就連菜葉子都沒有吃了,村民們餓着肚子還要出集體工,遇到縣裡來檢查還要說吃得好吃得飽,餓死人也不許大哭聲張,後來是野菜也沒有了,再後來是樹皮都吃光了,再後來就餓死人了!

  三姨太餓得難受,另兩個堂客與她商量一番,便幾個人晚上去偷村裡的菜土上的茄子,回來後用臉盆蓋上煮,雖說沒油沒鹽但總比吃樹皮強,等茄子沒有了她們就去牛欄偷牛潲的鍋巴,終於有一次,三姨太幾個人被抓住了,於是開批鬥會,三姨太是地主婆,便成了典型,縣裡來了調查組,將她關在牛棚里,聽說還要坐班房(牢房)。

  余首元此時是自身難保,每天掛着牌子遊行,晚上被政府隔離審查。三姨太那天半夜被喊到了大隊支書的屋裡,民兵連長把她推進門就找地方睡覺去了。

  這個屋是大隊部經常開會的地方,也是隊幹部晚上吃魚吃肉灌酒的地方,平常是不讓村民進來的。油燈很暗,三姨太進屋時沒看見書記,只能模糊看到牆上的紅旗。她站在門口沒動,稍後才看清書記坐在靠牆的竹床上。

  書記咳嗽一聲,招呼三姨太把門拴上,然後示意她坐攏,說:你在關牛棚我是想盡了法子,還專門對縣裡的人說了好話。我準備明天就讓你回家,但你老公要另想辦法,他與你不是同一個性質,聽說記變天賬,想反黨。三姨太聽了后只覺全身發冷,她不能辯解,因為她那當家的錯就錯在不該屬於剝削階級,誰都能編個理由讓他死。

  她跪下並把頭伏在書記的膝上哭泣,等到書記用手撫摸她的脖子時,她一把抱住了書記並大聲吼叫:你救救我一家吧!我什麼都依你。隨後,她發瘋似地扯開了書記的褲頭,把他壓在竹床上……

  三姨太為了不去坐牢,讓書記在她身上盡興儘力地樂了,完事後,書記說:你明天回家,不要去坐牢了。記得晚上給我留門。

  其實,當晚三姨太就回家了,她乾乾淨淨地洗了身子,仔細地擦着書記在她乳房上留下的牙印,想着今晚上還要笑着盡情盡意地滿足他,又不知書記會不會同意放了她的老公……

  余首元再也沒有回來,聽說是抗拒改造自殺,是投井自殺。

  三姨太得知他的死訊時已沒有眼淚,這個真心愛她的男人讓她一生承受了太多的痛苦,曾經的富貴並沒有給她與兒子帶來平安與幸福,她現在唯一要做的是帶大余家的獨子…

  三姨太在政府撤銷大鍊鋼鐵,解散吃大食堂飯的那年冬天去了衡山縣城,過了年,她與兒子又去了另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余首元死後,墳墓長滿了野草,三姨太再也沒有回過鄉下這棟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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