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乾隆年間,揚州兩淮鹽運巡檢使府中有個赫赫有名的“黑師爺”。黑師爺並不姓黑,而是姓郝,只因他人長得身材瘦小,面目奇黑如焦炭,故人以“黑師爺”呼之。其實,郝師爺成了“黑師爺”,還有更深一層意思。在權勢炙手可熱的鹽運巡檢使衙門裡,共有六個師爺,其餘五個師爺都世故圓滑,巴結奉承鹽運巡檢使之餘,極善利用手中不大不小的權力徇私舞弊,在府中紅得發紫,一到晚上,各個師爺房中的燈火都通紅透亮,前來送禮行賄的鹽商絡繹不絕,因此被鹽商們視作“紅師爺”。黑師爺秀才出身,精通吏律,刀筆嫻熟,寫得一手鐵畫銀鉤的好字和滴水不漏的好公文,歷任鹽運巡檢使都離不了他,只是他生性耿直而又迂腐,遇事古板,嚴格按照朝廷的鹽稅法不肯通融,鹽商們都不願同他打交道,到了晚上只有他的房間黑燈瞎火的,從來沒人給他送禮,因此人們爽性送了個“黑”字給他。自然,那五個“紅”師爺都大把大把地掙銀子,黑師爺則不過落點可憐巴巴的薪俸而已。別人不免嘲笑黑師爺,黑師爺卻白眼一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吾君子固窮也!”
這年春,籍貫直隸彰德府、姓宋的鹽運巡檢使上任,府中的大小官吏們同宋巡檢叩過頭,散衙后都各自準備自己的“晉見禮”。俗話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對每一任巡檢使大家都是如此孝敬的——你不孝敬巡檢大人,你就休想從白花花的鹽中分紅!只有一個人若無其事的倒背着手出了衙門。誰?當然是黑師爺。黑師爺一來認為自己行得正、站得直,沒必要給宋巡檢送什麼禮,二來他孤身一人在衙,每餐飯都要自己親手煮,近日辣椒吃多了,虛火上沖,鼻上起了幾個泡,極是不舒服,聽人說新發的蘆芽可以敗火,便來到衙后的運河邊拔蘆芽吃。
正是仲春天氣,運河岸邊嫩嫩的蘆芽剛剛冒頭,黑師爺尋了片較僻靜的地方,挽腿捋臂地下了水,彎下腰揪起蘆芽就吃。蘆芽滋味甘甜,津津有味,黑師爺忍不住拔了吃,吃了拔,還不時點頭稱好,正吃在興頭上,忽然“嗵”的一聲響,一個拳頭大的桔子砸在他身旁,水花濺了他一臉。黑師爺一驚,抬頭看去,只見河對面一溜兒停了六艘吃水極深的大鹽船,打頭的一艘桅杆上豎著一面彩旗,旗上綉着一個簸箕大的“謝”字,船頭上端坐着一個滿身錦繡的肥佬,身旁立着一個端水果盤的小丫環,盤中堆着紅通通的桔子。不用說,這肥佬是個鹽商,姓謝,桔子就是他扔過來的。黑師爺對這些無孔不入、奸詐至極的鹽商向來就沒好感,心中大為不悅,順手便將那個桔子撂了回去,口裡還憤憤不平地嘟囔:“聖人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況且桔子乃上火之物,本人豈能吃你這嗟來之食乎?”那謝鹽商不知道黑師爺一番“之乎者也”說的是啥,撓撓頭對黑師爺伸出了一個手指頭。
“哼,不可理喻也!”黑師爺也不知道謝鹽商對他伸出一個指頭是啥意思,便咕噥了一句搖搖頭,又去拔他的蘆芽。不料一根蘆芽沒吃完,“嗵”地又是一聲響,又是一個桔子扔來,抬頭一看,那謝鹽商正伸出一把手五個手指頭對他亂搖。
“一已不堪,何況再乎?”黑師爺依舊搖搖頭,把那個桔子又撂了回去。可沒等他再彎下腰,“嗵”的一聲,第三個桔子又扔了過來,只見那謝鹽商這回伸出兩個巴掌對他直搖。“敗人雅興,無乃太無禮乎?”黑師爺氣得又是一番“之乎者也”,但他總算吸取了上兩次的教訓,強壓住火氣,撈起那個桔子,往口袋裡一塞,沖謝鹽商抱抱拳,意思是你的好意我領了,不要再撂什麼桔子了!果然那謝鹽商也對他回了一拜,不再扔桔子了。黑師爺卻再也沒有了吃蘆芽的興緻,袖子一甩回衙了。
只說當天的夜裡,黑師爺睡得正香,他的房門突然輕一陣重一陣地被人拍響。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黑師爺醒后,拖着嗓子不緊不忙地問:“是誰?找老夫有何公幹?”
門外那人噓了一聲道:“在下就是白天扔給你桔子的人。”白天扔桔子的人?莫不是那個謝鹽商?黑師爺揉揉雙眼,好大一會才想起白天的事,點亮燈火正要開門,卻見那人從門縫裡塞過來一張紙片,依舊壓低嗓子道:“那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道上的規矩,可別忘了啊!”紙片落下來,隨即腳步聲遠去。黑師爺大感詫怪,撿起紙片就着燈火一看,竟然是一張一千兩的銀票!
天哪,這是咋回事啊?黑師爺蒙了,好半天沒回過神來,但有一點他清楚:這是不明不白的不義之財,有違聖賢之道,不能要!第二天一大早,黑師爺早早起身,直奔衙后運河,尋找那個謝鹽商,可謝鹽商和他的那一溜鹽船早已遠走高飛了。
銀票成了黑師爺的大心事,一整天他都愁眉不展。鄰房的趙師爺見狀,便擺了桌酒菜為他解悶。三杯酒下肚,黑師爺便把這事兒對趙師爺來了個竹筒倒豆粒。“撲哧”,趙師爺一聽就忍不住樂了,“老黑啊老黑,你真是個不透亮的老黑!今天你是跌跤拾到塊狗頭金,活該發財,你怕什麼?”
原來那姓謝的是揚州最富有、也最會行賄的鹽商,歷任鹽運使都被他搞掂了,他常在鹽船中的底艙大量夾帶私鹽,一路橫行無忌,大發橫財。沒想到昨天他的鹽船隊一到碼頭,恰逢換了鹽運巡檢使,宋巡檢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要求巡邏船和卡哨人員嚴格把關,嚴查夾帶私鹽。這下誰還敢往槍口上撞?謝鹽商親自押陣的第一艘鹽船剛進碼頭,只得命船夫忍痛抽掉船艙上的夾底板,把上百麻袋的私鹽全倒進運河裡滅跡,又命其他的幾艘鹽船速速往後退,暫且停靠在運河岸邊,待派去的心腹打點好了宋巡檢再行船。恰巧此時黑師爺踱過來拔蘆芽吃,正穩坐釣魚船的謝鹽商見他從府衙里出來,又穿着鹽運使府里的衣服,不由緊張萬分,又遠遠地望見他彎下腰把手伸向水中,還不時亂點頭,好像在品嘗河水的滋味。謝鹽商頓時嚇了一身冷汗,以為自己往河中傾倒私鹽的秘密被他發覺了,急忙抓起桔子按“鹽道規矩”向他投石問路,伸出一根手指表示給他一百兩銀子當作“封口費”,可陰差陽錯,黑師爺一個勁亂搖頭。關鍵的坎上出不得半點差失,謝鹽商只得硬着頭皮“水漲船高”,直到他比劃出一雙手,也就是整整一千兩銀子的天價,才見黑師爺表示“同意”……
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黑師爺哭笑不得,半晌才捋着鬍鬚問趙師爺道:“那……那如此說來,宋巡檢是被姓謝的買通了?”“嘿,還有買不通的?姓謝的鹽船此時已揚帆百里之外了!黑老哥,話至此為止,休再對外人說了。不然……”趙師爺一本正經地打住了話頭。
這張千兩銀票成了黑師爺的心事,可他寧可將銀票在懷裡揣爛了也不肯花!
一晃一年過去了。將近年關,宋巡檢準備了很重的“年禮”要孝敬當朝相國和 ——要想保住這個肥缺,就必須“打點”好和 ,而且,宋巡檢想再高升一步,撈個更肥的缺,做總管皇城稅收的崇文門稅監呢!
府中的師父和衙役們爭着要代宋巡檢去北京送“年禮”,這可是趟肥差,只要沾沾手指頭幾千兩銀子便到手了!可宋巡檢自有主張,他看中了黑師爺——因為黑師爺不貪不佔,清廉至極,不會從中私吞禮金,定會如數為自己將重禮送到和 手上,放心!
黑師爺押着“年禮”上路了,一路上他越走越慢,越走越煩惱:自己這樣代宋巡檢為大貪官和 送禮,還能稱得上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嗎?豈不是與貪官污吏同流合污了嗎?好不容易磨蹭到宋巡檢的家鄉直隸彰德府,只見田荒地拋,村莊敗落,一路上儘是逃荒要飯的饑民,黑師爺一問,才知道彰德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旱,可貪官污吏依舊刮地三尺層層送禮以保住自己的官職。有個饑民還打着快板唱“數來寶”:“天下瘦,和 肥,更可恨,貪贓吏,為虎倀,金銀財,獻和府……”
黑師爺聽了,羞愧萬分,一跺腳:“我可不願做‘倀’,這年禮,不送了,賑災!”隨從大驚:“這……這行嗎?宋大人,還有和 能饒你嗎?”“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大不了我不再做這鳥師爺!”
黑師爺說到做到,當即將“年禮”連同自己那張千兩銀票,都拿出來買米買面,以宋巡檢的名義在彰德府城南門設立賑災的粥廠,大賑災民。百姓一片歡悅,那編數來寶的藝人便到處傳唱:“宋巡檢,好清官,愛百姓,助貧苦……”
再說宋巡檢自黑師爺走後,心便提到了喉嚨眼。不料剛過了年沒幾天,府里突然接到朝廷的八百里火急邸報:太上皇乾隆正月初五駕崩,和 正月初八被嘉慶皇上下令抓捕賜死,朝廷窮追和 餘黨,凡年關給和 送禮的,都要按禮單問罪!宋巡檢兩口子嚇得抱頭大哭:完了完了,就等着朝廷的欽差來抄家戴鐐、進京受審吧!
果然不幾日,欽差到了,一下馬就讓宋巡檢快擺香案接聖旨。宋巡檢哆哆嗦嗦跪下叩頭,就聽欽差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得鹽運巡檢使宋某不交結巨奸,且清正愛民,賑災濟貧,百姓有口皆碑。特擢升為崇文門稅監。欽此!”宋巡檢喜暈了:我的天哪,這……這是咋回事啊!
欽差一走,宋巡檢急派手下快馬加鞭,前往京城打探黑師爺的消息。不幾日,探馬回來,將黑師爺在彰德府賑災的情況如此這般一說,宋巡檢拍額慶幸,喜不自禁:好個黑師爺,太有前後眼力了——竟能對和 敗落未卜先知!太會辦事了,一招“反彈琵琶”便使自己逢凶化吉,全虧了他啊!
只說宋巡檢走馬上任,日夜兼程,很快來到了彰德府,立即傳黑師爺前來會見。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剛剛賑災完畢的黑師爺早有所料,從容來見,不料尚未開口,宋巡檢倒先下了座,對他一揖到地,大禮拜謝!
黑師爺恍惚半天,才從宋巡檢口裡斷斷續續明白事情的原委,不由得又是一番哭笑不得: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自己捨命賑災倒促成了這小子陞官,自己的初衷不提也罷!
宋巡檢要重金續聘黑師爺隨他到京上任,可早已厭惡了黑暗官場的黑師爺卻一口拒絕,說常在水邊站,難免不濕鞋,倒不如回老家蒙童為生,做個真正清白之人。
望着騎驢遠去的黑師爺的背影,宋巡檢慚愧萬分,臉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