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人都叫雙喜“二瓜子”。“二瓜子”在老家是俗語,至今也不知道書面語言怎樣表達,反正“二瓜子”形容一個人就是現在人們調侃“二”、“二百五”和不熟成的意思。雙喜長了一臉的黃鬍子,連眼睛都是黃的,村裡人都說他家祖傳黃疸病,兩個弟弟也是黑戧戧的。雙喜好逗弄小孩子,小孩子放學從他搖搖欲墜的房門經過都喊他“二瓜子喜,想媳婦,找不着,干著急”,雙喜就追趕,邊追邊笑罵“看我不把你逮住,我追到娘的媽媽(奶)頭上也要逮住你”,常常將小孩子追掉鞋子,趕到水裡,小孩子邊在水裡游邊不住口的嚷着大人們教的歌謠。雙喜打起架來是個狠種,那年出民夫修黃河大堤,在搭起的卧鋪一呆就是個月二十天的,又不讓民工回家,村子間尋釁打架就是唯一的娛樂了,那年出民夫跟河邊一個村打了起來,仗着離家近,民工多,這個村氣勢很盛。混戰中雙喜拿着鐵杴衝進重圍,兩杴就放倒了人家兩個壯漢,其餘的民工嚇得屁滾尿流,四散奔逃。見過不要命的,沒見過這麼不要命的。為此,雙喜被工地指揮部抓起來關了好幾天。直到現在,那個村子年齡大逢這村人去趕集還經常問起“你莊裡那個二瓜子雙喜現在還有吧?”,言語間還流露出駭色。村裡帶孩子的老太太和小媳婦,在小孩子哭鬧時經常用“再哭鬧我去把雙喜叫來”,小孩子聽到雙喜名字,立時安靜,不哭不鬧。
工地事件中雙喜長了全村人的臉,儼然成了村裡的英雄,村裡爺們們當他是個真漢子,雙喜的笑容也掛在顫巍巍的黃鬍子上,和老婆們調笑的笑聲更加響亮、爽朗了。雙喜連個窩巢也沒有,大隊里為了照顧他,安排他冬天看場院屋子,飼餵集體的騾馬耕牛,給他多記幾個工分。雙喜心理很平衡,晚上就在草棚里蜷縮着過日子。吃穿倒也不愁,每年秋後在場院里分口糧,家家分得半袋高粱、玉米或小半袋的麥子,雙喜就跟過節一樣,幫這家裝完幫那家裝,好像這些饋贈都是從他家分的。大隊里剩下來年春天的種子,就歸雙喜看管了,雙喜倒也自覺,從沒聽說過他往外鼓搗種子或者有小偷敢去光顧。雙喜權利大了,整天挺着乾癟的肚子,倒背着雙手滿村晃蕩。
村後有將近千畝的沉砂池,黃河水從引黃閘放出后,層層沉澱,到村后時,已是澄澈見底,沉砂池像一條玉帶環繞村子,也是孩子們的樂園。沉砂池裡盛產大量的葦蒲,每年蒹葭披散,蒲絮飄飛的深秋是村裡的收穫季節,百姓用分得的蒲子打成蒲門,抵擋冬天凌冽的寒風。編成的蒲席,就成了盛夏納涼鋪在地上隔涼的鋪物,每年盛夏的夜晚,自編的蒲席上放床被子,大人小孩或躺或卧,或倚席而坐,拉家常理短,神怪鬼魅,多少孩子在驅趕蚊蟲的蒲扇輕搖之下,數着天上的星星而進入夢鄉,蒲子成了每家的稀罕物。集體有了這項收入,老百姓一年就能分十幾塊錢,過年就能扯上幾尺布,做件新衣裳。夏天是雙喜最為光冕的季節,這一片葦田就是他管理的。整整一個夏天,雙喜都光着膀子,赤着雙腳,老是在布褲帶子後面別著一把鐮刀,或者背一桿魚叉,像極了一個哨兵,從早到晚,逡巡穿梭葦汊子。有時是打幾把兔草,有時在溝汊里撿幾條肥碩的鯰魚和黑魚。大家那個羨慕啊,斗笠下黝黑皮膚堆成的的褶子里滿是殷勤,他最樂意的是在堤岸上柳樹下硬邦邦的地面上和來往的人下方(類似於棋盤遊戲)。看到一個個手下敗將垂頭喪氣,雙喜樂的黃鬍子一翹一翹的,人們就奉上自己卷的煙葉子,雙喜拉的更響,吹得更歡。有人說,外村有人來偷蒲子,雙喜就一個撲棱跳起來,不長時間就抓回偷蒲子的人,一路上連踢帶踹,人家連聲求饒。雙喜神氣的像個公安。中午雙喜要回場院睡晌覺,吃午飯的,這時候河灘成了孩子們的天下,孩子們偷偷摸進葦盪里,頂着身上曬層皮的烈日,冒着葦茬子扎穿腳板的危險,三五一群下到灘里摸鳥蛋,吃蒲黃,儘管害怕雙喜逮着,但經年不嘗葷味的窮小子禁不住的巨大胃口誘惑。孩子們到了葦盪里就顧不上保護葦蒲了,為了夠着在葦蒲捎上的鳥窩就把葦蒲踩倒。不管成鳥唧唧喳喳的咒罵,把鳥蛋用背心兜着,喜盈盈的走出葦盪。剛走出葦盪,就撞見煞星雙喜,小孩子四散奔逃,小文化跑得慢被雙喜逮了個正着,雙喜氣的黃鬍子翹了起來,指着小文化捂在胸前的背心:“是什麼?”,小文化臉上露出驚恐,諾諾的往後躲,雙喜一把拽住小文化抖摟開他的背心,搶到一捧鳥蛋。“啪啪啪……”,雙喜把鳥蛋一個個摔在在小文化的肚皮上,嘴裡念念有詞“讓你摸,讓你摸”,小文化抹着眼委屈而無助的搓着褲腿。在遠處看到這一幕的我們更加害怕雙喜了。
沒記得雙喜他爹長什麼模樣,只記得他娘胖胖的,高高的,赤着一雙大腳板子,走路踩得地面咚咚響,未曾出門大街上就聽到她爽亮的大嗓門。因為他爹早就撒手人寰,他娘又不會過日子,弟兄三個都打着光棍。村子大,人口多,前幾年生活緊張,說不上媳婦的多,後來隨改革開放了,人們思想也活泛了,一些光棍就到四川、雲南及邊境討媳婦,不管好歹光棍子都討到了老婆,雖然語言不通,歪瓜裂棗,總算幹上一天農活到家有個燒水做飯的,能吃上一口熱乎飯,晚上有個暖被窩的了。雙喜家老二在好心人撮合之下,和本村的一個啞巴姑娘結了婚,家裡總算有了女人味,在丈人家的幫襯下,老二結婚後就蓋了三間坯房分家單過了。三十多歲的雙喜沒這個能耐,討老婆沒有希望,但也沒有嫉妒、羨慕,更沒有埋怨不過日子的老娘,還是大嗓門漫天響,下窪逮兔子,小河溝摸魚蝦,天傍黑時到大灣邊趕鴨子,溝溝沿沿放他養的小叫驢,村裡人都說他養的叫驢跟他一樣大嗓門。
八零年左右大隊集體解散,分地單幹,包產到戶了,雙喜的好日子也到頭了,場院荒廢了,葦蒲也被人承包了,不用他再去看護了。憑着幾年的積蓄,蓋了三間土坯房,搭了個火屋子安靜度日子。雙喜低落了一陣子,不愛扎人堆了,大嗓門也小了不少。也活該這小子有福氣,一年寒冬早晨起來燒火,發現火屋子裡來了一個半瘋的女人,幹不了夥計,但知道自己姓王,從此女人就被雙喜收留,成了他的老婆。還洋氣地稱呼傻老婆叫“小王”,從此,打小未近女色的雙喜像得了寶貝,出門幹活,趕集上店的都帶着說話烏哩哇啦的“小王”,雙喜又恢復了活力,整天吹噓他撿到的傻媳婦會做飯了,會喂牲口了。不久女人懷了一個孩子,孩子出生全村都替雙喜高興,可惜孩子沒有出滿月就夭折了。雙喜也沒有流露出過多的悲傷,還是沒心沒肺的整天嘻嘻呵呵。
雙喜的懶惰是改不了的,但耍光棍的痞子脾氣卻見長,自己家口糧田裡不見收成,又沒有了大隊的補貼。這混小子的痞性上來了,傍黑天,家家灶煙裊裊時,他爬上自家屋頂,扯起嗓子就咋呼起來了:“老少爺們,我雙喜吃不上飯了,庄鄉爺們也不能看我一家人餓死,今晚上我就去各門上討口子吃得了”。下得房來,鄰起麻袋,到上坡棒子地里,打“秋風”去了。這個混小子,不是順着一家的棒子地掰,而是在地里橫着掰,各家各戶都有份。回到家再上到房上,咋呼說:“上坡地里,今晚上我收了點棒子,就權當老少爺們救濟雙喜了,我這裡謝庄鄉爺們了。”隔上段時間,就上房咋呼一回。庄鄉爺們到地里一看,各家各戶都有份,損失也不大,嘟囔一句“雙喜這個賊種!”,呵呵一笑了之。
老去地里收庄鄉爺們的成熟的莊稼,時間長了也不好意思,何況收點只能糊口,油鹽醬醋的不能老讓人家接濟。也是這混小子有福氣,那幾年村裡勝利石油勘測隊來打井放炮,在誰家地里打井要給補貼。要不說雙喜這小子腦子好使,看到勘測隊要在哪裡打井,他就在那裡埋起個土堆子,呼天搶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娘,人家就補償了他遷墳費。領到補償費就換一個地方故伎重演,演的多了,人家就生疑了,這個人幾個娘?怎麼老是死娘?勘測隊找到村書記,村書記告以實情:這個“二瓜子”就這個熊樣,他娘現在還活蹦亂跳的,但是這人是個“二瓜子”,咱們惹不起,你要不給,你們打井也打不成,照顧他一下吧!結果雙喜的娘還得接着死。
又過了幾年,庄鄉爺們手裡有了幾個錢了,年輕的大部分到城裡打工干建築去,日子好過了不少,紅色磚瓦到頂的房子起了不少。而雙喜還是窩在多年沒有修繕的破土坯房子里,人們看他的眼神也有了很多不屑。屋漏偏逢連陰雨,撿來的傻媳婦婆家人打聽到了下落,找到村書記,給了雙喜幾個錢,就把傻媳婦領走了。雙喜失去了往昔的“二瓜子”勁,日子過得沒有了精神,黃鬍子留的更長了,臉上也更憔悴了,皺紋也更深了,四十多歲的人,看着像一個老頭了。從此雙喜迷上了喝酒,經常喝的在大街上一睡就一個通宵。為維持生計,跟隨年輕人干起了建築,壘磚瓦牆的活幹不了,只能跟着小建築隊推推磚,和和灰,掙個撒掛倆棗的換酒喝。
臨近過年,眼看揭不開鍋,醉眼朦朧、踉踉蹌蹌的雙喜溜到書記家,嬉皮笑臉的要討個過年錢。他大概可能還沉浸在大集體自己優越的環境世界里。書記是個火爆脾氣,一看這是想趁大年下來家鬧事,飯碗一撂,二話沒說,就連拖帶拽把雙喜拖出門扔到雪地了。雙喜蜷縮在雪地了呆了兩個時辰,書記怕出事,讓家人把雙喜拖回了家。雙喜自尊心受到了極大打擊,從此兩眼沒有了一絲神,很少有人見到他在幹什麼。庄鄉們回家路上見到他,大冷的天,袒露瘦弱的雙胸,坐在冰涼的地上,握着半瓶酒,眼光直直的盯着來往的人,好心人勸他回家,他凶凶的盯着人家,好像沒有聽懂問話,仰起頭咚咚的將半瓶酒一飲而盡……
自此,再沒有見過雙喜,再沒有聽過那爽朗的笑聲。半年後夏天,聽人說雙喜死了,長病死的。路過他的家,房頂上的蒿草已經半人高,房前的小灣里,孩子們光着屁股打着水仗,灣邊上一群鴨子嘎嘎歡叫着卧在淺水休憩。
這幾年,村裡小青年都嫌村內促狹,紛紛到村外建寬敞的大瓦房,雙喜的房子早在坍塌后被村委劃為別人家的宅基。如今他家的舊址上富麗堂皇,五顏六色的房子拔地而起,都是獨門獨院,好事者隨風附雅在門口擺上石獅子,石獅子守衛着猩紅的大門,紅瓷磚裝修的門樓越來越高大、氣派,經年關閉的大門隔絕了各戶的溝通往來,村裡沒有了爽朗的笑聲,也沒有惹乎大閨女小媳婦的嬉笑聲了。更多的年輕人都到城裡安家定居。
也沒有人記起“二瓜子”雙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