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水城四面環山,入冬后北來的寒流闖不進來,所以氣候較為暖和。穿過城中心的黃金河,一到冬天的少雨季節就乾涸了,露出卵石堆積、沙灘連綿的河床。有一種氣體自石隙、沙縫間噴溢出來,只要有一點火種就可以引燃整條河。這火會一直燃到開春雨季來臨、山洪暴發之時,以致夷水城的冬天好似一座天然的巨炕,溫暖如春。
夷水城這塊風水寶地,令其他部落垂涎欲滴,但任誰也沒有攻進城去過,因為這地方依山傍水,地勢險要,進可攻,退可守,佔盡了地理之便。
這日,夷水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巴笑天早上起了床,洗漱完畢,出了宮,見巴爾諾和相雪芙等一群小娃娃蹲在雪地里堆雪人,怕孩子凍壞了,令僕人將巴爾諾抱回宮去。自己卻帶着兩名侍衛登上城樓觀賞雪景。
“好哇,看來明年又是一個好年成啦!”巴笑天拊掌道。“瑞雪兆豐年嘛,酋長。”侍衛應道。
“去把邦魁叫來,我要與他一道進山狩獵。”
很快,邦魁便帶着二三十名騎兵來了。
守城的衛兵在城樓上望見酋長巴笑天等人走遠了,就脫了鎧甲,只着軟胄,在城樓上甩開臂膊角力,摔跤,立在一旁圍觀的就跟着吆喝起鬨。
到了正午,原本轉晴的天空又陰暗下來,鵝毛大雪從山谷頂上飄落下來。弔橋下的黃金河乾涸的河床里,有幾名樵夫和獵人用棍子挑了獵物架在火堆上烤制。
突然,北岸的森林裡飛出亂箭來,將這幾個人全部射倒在地。然後,一小股士兵約有二十來名從林子里躍出來。各自將背上的包袱卸下,解開來,取出狼糞投進火堆中,而後又將迷香倒進去。那火堆便撲哧撲哧地炸響了,幾道濃煙筆直地升到空中向弔橋撲去。
站在橋頭兩岸的守橋兵聞到一股刺鼻的異香,心道,誰家在煮什麼好吃的,如此之香,是什麼東西,我怎麼聞不出來。突然看見橋下升起的狼煙,大喊一聲,可是嘴張多大都無濟於事,他們已經中了迷香,發不出任何聲音來,一時頭暈眼花,兩腿爛泥一般直往下墜,一頭栽下了弔橋。
幾乎同時,夷水城西南的夷水河灣里,從上游漂來一串串木桶。
城樓上一名士兵指着夷水河面喊道:“快看啊。”那些刁斗的士兵停下來,趴在城牆上觀看。“這是誰家的酒桶?”一人道。“如果是酒,怕不是將地窖里的酒全倒出來了吧?”另一人笑道。
一士兵吸了吸鼻子,道:“這不是酒香嗎?”
“啊,我也聞到了。”
“我也聞到了。”
“哦呵——”眾人高聲歡呼起來。
“走,還等什麼,去把它撈上來。”
城樓上的士兵一下子全跑光了,他們爭先恐後地跳下城牆,衝出城門,穿過田地,來到河邊。那些木桶從湍急的上游漂浮下來,到了夷水城波平浪靜的河灣中,放慢了前進的速度,漸漸地被浪頭推到了岸邊。
眾士兵將一隻只木桶抬上岸,都覺得很沉。有一名士兵喊道:“喲,還很滿哩!”
急不可耐地抽出腰刀,倒過來,將刀尖沿桶壁插入桶蓋去撬。蓋子倒不是很緊,嘣地就彈了出來。但裡面沒有可口溢香的美酒,而是騰地跳出一個身穿軟甲的神水部士兵,噗地一斧劈在這名士兵的頭上。那士兵眼珠很驚奇地向外突着,一注鮮血順着鼻樑流下去,身體直挺挺地倒在了沙灘上。
其他木桶不打自開,藏身其中的神水部士兵還未等這群只顧開懷一樂的守城者反應過來,手起斧落結束了他們享樂的人生,然後,貓腰越過田野,衝進了城門大開的夷水城中,後面跟進的神水部士兵就佔領了城門,前面的一路殺上城樓,控制了開閉城門的纜繩,有兩名士兵就揚起牛角仰首吹起來:“嗚——嗚——”
這聲音極有穿透力,在山谷里振蕩着傳送到遠山。
“嘎噔嘎噔嘎噔……”
河谷中傳來大隊人馬奔馳而來的聲音。
“神——水——部——來——嘍——”城中有人驚恐地大喊道。
只見夷水岸邊的山道上彎出一支騎兵來,足有一萬多人,揮舞着各式各樣的兵器,衝進城中,逢人便砍。城裡的各條街道上,男女老幼哭的哭,喊的喊,四散奔走。巴軍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又沒有首領,各自為戰,很快就被擊潰了。他們護衛着父老鄉親,且戰且退,從街上一直退入宮裡。
宮中也亂作了一團,躲進來的幾千名巴老人、婦女和兒童都在大殿上慌了神,不知如何才能逃生。殿外,巴部落的士兵正在和神水部士兵短兵相接,拚死阻攔潮水般涌過來的敵兵。
“咯吱吱,咯吱吱。”突然,大殿北牆下的虎皮椅向前移動了幾步,巴部落的梯瑪從後面站了起來,用他那尖厲的嗓音喊道:“大家安靜,大家安靜,不要驚慌。”他站到椅子上,在人群中一面搜尋着,一面高聲喊:“夫人,抱着巴爾諾過來。”
人們閃開一條路,酋長夫人牽着巴爾諾快步走到梯瑪跟前,只見椅子下面露出一段石梯來,那石梯向地底斜伸下去,黑黢黢的,不知有多深,原來是一條暗道。“快下去。”梯瑪催促道。
夫人把巴爾諾摟在懷中,沿着石梯走了下去。隨之,後面的人群爭先恐後地鑽進了地道。待最後一個進了地道后,梯瑪自己才跳進去,扭動機關,將椅子挪回原位。
地道很是狹窄,僅容兩人並肩通過,又前後看不着,所以眾人肩撞肩,頭磕頭,腳踏腳,擠得慌。大家摸黑走了一炷香的光景,終於望見一絲光亮。想來,那就是出口了。
酋長夫人摟着巴爾諾來到洞口,一腳邁出去,腳底下踩着了軟綿綿的沙灘,原來,已經下到了黃金河裡。眾人紛紛走出洞來,看見躺在河床的火堆旁的屍體。慌忙湧入岸上的森林中藏了起來。
梯瑪想起酋長還未回來,現在城池已經被神水部佔領,怕神水軍設下陷阱,引酋長進城。於是,在林中尋了根乾燥的松枝,去火上燃着了,舉着它重新跨進地道,迅速地跑到進口處,將耳朵貼在椅子下面的石板上聽外面的動靜。
只聽一個厚重而蒼老的聲音問道:“抓到酋長夫人沒有 ”這想來是神水部的那個老首領。“報告,沒有。”一人答道。這是一名士兵。
“唉,難道就找不回我那可憐的孩子了嗎?”一個女人嘆道。梯瑪聽得,此人正是神水部女首領。“別灰心,孩子啊。”那老首領安慰着自己的女兒,同時命令道,“再仔細查一遍,看有機關暗道沒有?”
地道里的梯瑪咬牙道:“老鬼,你找得到機關才怪?這機關如今正握在我手中哩。”
這時,有人噔噔地從大殿外跑進來:“報告,城外山谷中來了一隊人馬,為首的好像是巴頭領。”
老首領快步出了大殿,登上城樓,遙遙望見一支騎兵馱着獵物從夷水河岸上游奔來,忙指揮士兵不要關閉城門,派一隊士兵攜兵刃出城埋伏到路邊的陰溝里,只等活捉那一群巴獵人。
巴笑天和邦魁率領着三十人的狩獵隊伍,馱着中箭的梅花鹿,一路談笑風生向夷水城外的弔橋馳去。
到了橋頭,沒有見到守橋兵,邦魁發火說:“衛兵上哪兒去了?”巴笑天等人策馬走過弔橋,來到城下,向右勒轉馬頭準備進城。
“巴——笑——天——”突然山谷中有人喊道。
巴笑天回頭瞧見南面山頭上立着的梯瑪。警惕的他立即發覺周圍有些異樣,再舉頭望見城頭的士兵皆面相陌生,心中甚為駭異。
邦魁道:“酋長,有詐。”巴笑天大聲命令道:“快,退到橋那邊去。”
城牆上,神水部女首領從城垛暗處閃出身來,喝道:“放箭!”
神水部弓弩手在城牆上露出身子來,張弓便射。頓時,箭矢飛蝗一般向城下的巴騎兵射去。埋伏在城下陰溝里的神水士兵也跳出來,將巴笑天等人包圍在中央。
巴笑天抽刀一邊擋削飛箭,一面撥轉馬頭,大聲喝令:“布三角陣。”
那些騎兵都是他手下的精兵強將,訓練有素,立即就找到自己的位置構成了一隻銳利的三角形。這三角形將巴笑天圍在中間,迅速衝出神水士兵的包圍圈,向弔橋衝去,眼看就要踏上橋面。
神水部女首領劈手奪過一名士兵的弓箭,拉滿弦,一箭向弔橋上的纜繩射去。
“嘣——”纜繩斷了一根,原本就顛簸不已的橋面一下子就向一邊傾斜了下去,有些木板像樹葉一樣向黃金河飄落下去。
神水部女首領又彎弓搭箭射斷了另一根纜繩。那橋面就像懸挂在半空的布皮一樣,在黃金河上空飄揚、搖擺。
由巴騎兵組成的三角形突出重圍后,在高速的奔馳中變換成了一字長蛇,箭一般射向橋頭。
跑在最前面的邦魁發現弔橋已經不存在了,後有追兵,前有斷崖,馬又跑得太快,收韁也來不及了,忍不住大吼一聲,縱馬向崖下跳去。
梯瑪卻揮動法刀,念了幾句咒語,仰首向天,祈求神靈庇護巴笑天等人。說來也怪,幽深的山谷里驀地升起一陣狂風使橋面又呼地飛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天昏地暗中,邦魁和隨後趕來的人馬箭一般越過了深淵。等巴笑天等人全部來到對岸,梯瑪收了咒語,山谷中轉又風定物明,可是,那橋卻復又倒懸在空中了。
後面的追兵已到橋中央,紛紛向崖下墜去。
巴笑天在對岸勒轉馬頭,望着夷水城上狂笑的神水部首領,憤恨不已:憤敵人之殘忍,恨自己疏於防範。可是大勢已去,無可挽回了。夷水城以及夷水城中那些來不及轉移的糧食、牲口,都已經成了神水部的戰利品。
梯瑪領着巴笑天等人下到黃金河谷底的密林中,與夫人率領的老弱婦孺一道會合。
眾人見到巴笑天,恍若隔世,不禁失聲痛哭起來。巴笑天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父老鄉親們,一拳砸在大樹上,怒道:“巴笑天今後,誓報此仇。所有人都記住今天這個恥辱的日子,血債還要用血來還。呀——”憤怒的吼聲傳遍了山谷的每一個角落,刺入了谷頂陰霾的夜空。
巴笑天帶領只有三十來人的巴士兵,保護着一群老弱病殘,沿着黃金河乾涸的河谷向上遊走去,去尋找他們新的家園、新的棲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