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夏天雨後的黃昏,我站在窗前,望着西天邊燦爛的晚霞出神。麥秋剛過,田野里金色的底色上點綴着綠色。
“撐着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個丁香一樣一樣地
結着愁怨的姑娘。”
從女兒的房間里突然傳出了戴望舒《雨巷》中的詩句。
我笑了笑,把目光從西天邊迷人的晚霞中收回來。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裡產生。
也許受遺傳因素或是家庭熏陶的影響,女兒有點像我。愛好文學,特別是愛好詩歌,這正是我感到自豪和憂愁的地方。
我不知道女兒是從什麼時候愛好上的詩歌,但我從第一次聽到從她口中念這首詩時卻是在一年之前,正是情竇初開時,也如我當年一般的年紀。
久違了的詩句把我吸引到了女兒的面前,我興奮地讓女兒連着給我念了兩遍。使我長時間地陶醉在濕漉漉的詩句營造的意境中,彷彿置身於一條長長的雨巷,一個結着愁怨的姑娘姍姍而來。
對於這首詩的過分關注可能令女兒有些不解和好奇,她歪着頭問道:“爸,您去過江南嗎?”
聽到女兒的問話,我的眼前立刻浮現出了“小船,流水,烏船,雨巷”的畫面,但我回答:“沒有,從來沒有。”
確實如此。時至今日,我還沒有去過江南,留在我頭腦里的影像只是影視或文學作品的延伸。
“那麼,您怎麼這樣喜歡這首詩?難道有什麼秘密不成?”
調皮的女兒,竟然如此大膽地用她們這個年齡段特有的思維來“窺探”大人當年的秘密。
“沒有,當然沒有。至於為什麼我如此熱愛江南,是因為我們離江南很遙遠。距離產生美嘛。”
顯然,女兒很是失望。我慶幸女兒沒有再堅持追問。
沒有秘密嗎?真的沒有嗎?我捫心自問。其實,是有的。
那是在遙遠的過去,在我上中學的時候,我的同桌是一位江南女孩。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喜歡上了詩歌。那個時候的我們,可以說是情懷浪漫,意氣風發。她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本詩集,我們爭相傳閱。其中戴望舒的《雨巷》,我們喜愛有加,特別是當她在我面前吟誦時,也許因為她是江南女孩的緣故,總是讓我浮想聯翩。她還偷偷地寫過詩,發表在一家較有權威的文學刊物上,筆名“雪菲”。但是,就在中學畢業前夕,她飛回了江南,像是一隻燕子翩然而去。
後來,我們天各一方,聯繫很少。兩人都沒有成為什麼詩人。她成為一家跨國公司的副總,據說很得國外老總的賞識;而我卻成為公安部門一位機要秘書。我們很為當初的激情而羞愧,但是又為這種激情而欣慰,因為正是這樣的激情才使我們對未來充滿憧憬,也才使我們的人生充滿力量。因此,我的心裡時常矛盾,如果當初選擇了詩人,等待我的將是落魄的人生,因為在當今社會,沒有的是信仰、是詩情,而追求的是金錢。沒有金錢寸步難行,即使空懷滿腹詩情又有什麼用呢?這也正是我為女兒感到自豪和憂愁的原因。
話雖然這麼說,但在晚上,當城裡的喧囂都沉寂下去的時候,當夜雨敲窗、弱風扶柳的時候,我會找出過去的詩、書,翻閱着,遐想着,有時感到很滿足,有時又感到很落魄。比如眼下,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機要秘書,清苦枯燥,似乎無足輕重,跟已是一家跨國公司副總的“雪菲”更是不敢相比,但有時又覺得很神聖,甚至這種神聖的感覺往往佔據了上風。
和“雪菲”比較頻繁而緊密的聯繫還是近段時間的事。先是同學畢業二十周年的聚會,后是的聊天。她依然那麼美麗,那麼有氣質。聚會那天,許多人向她大獻殷勤。
令人沒想到的是,兩個月前,她竟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當時,我驚呆了。這是二十年間我連想都是不敢想的,但是,今天卻真真切切地來到了面前。那麼她為著什麼來的呢?像是一粒石子投入平靜的心湖,盪起了圈圈漣漪。
即使我有着詩人的想象力也沒有想到她這次來的目的。談詩文?談情誼?談生意?所有這些,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雖然都談了,但我明白這些都不可能是她來這裡的真正目的。
“從千里迢迢的江南來到北方,不只是為了看看老同學吧。”我試探地問。
她莞爾一笑:“我說了,我是參加一個在北方召開的會議。會議結束后拐了個彎,順便來看看老同學。怎麼,不行嗎?那麼,你說,我來你這裡能有什麼目的?”
一向伶牙俐齒的我竟被她問得無言以對。此時我才發現她的變化太大了。
如果真有其他目的的話,一連兩次她都沒有說出,直到第三次她才有所透露,但仍是若隱若現,並且充滿着一種同情或是憐憫。
那也是一個黃昏,在街邊一家僻靜的麥當勞小店。
“聽說你還在騎自行車上班?”她似乎詫異地問。
“是的。一是為了鍛煉身體,二是響應低碳生活,為環保事業做一份貢獻。”我言不由衷地說。
“狡猾,虛偽,沒說真話。”她好像恢復了當年得理不饒人的樣子,接著說道:“像你這樣的身份,在我們那兒早就是開寶馬、住豪宅了。現在,你已經落後於時代了,難道你就不紅眼?”
見我不語,她好像猜透了我的心事,又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是不是囊中羞澀?”
就像是被當眾剝光了衣服,並且是被過去最要好的朋友。我感到十分不快,甚至是憤怒,但最後還是忍住竟笑了笑說道:“開什麼玩笑。車,我還是買得起的。”
她覬覦的笑一笑,也許覺察出了自己的過分。為了掩飾眼前不快的局面,她優雅地端起酒杯品了品:“還寫詩嗎?還象過去那樣嚮往江南嗎?”
我搖了搖頭:“詩,已經不怎麼寫了。嚮往江南倒是一如既往,不怕你笑話,在我家的窗台上,我養了一盆花,名字就叫‘望江南’”。
“是嗎?難得你這片痴心。”她話題一轉,卻說道:“其實,有的時候,錢,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難掙,有時是很容易的,幾乎是唾手可得。如果你有這方面心思的話,我可以幫你。有了錢才可以實現我們許多夢想。其實在我們心中有許多夢想,無論時光過去多少,無論我們年齡多大,總存有夢想,只不過由於錢的原因我們無法實現。比如你吧,你敢說你心中沒有夢?你敢說你不愛好詩?你敢說你不想上江南遊玩?你敢說你不想開寶馬,住別墅?”
我不得不承認她說到了我的心裡,也說到了我的痛處。二十多年來,我們錯過了許多許多。其實,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何嘗不想實現自己的夢想呢?我動情地說:“以前,我的母親曾讓別人給我算過一卦。說是在我人生道路上有‘貴人’相幫,難道今天盼望已久的‘貴人’從天而降?那麼,你能在你的跨國公司里給我找個什麼掙錢的位置呢?”
她聽了我的話,愣了一下,輕輕地搖着頭:“噢,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憑您現在所在的位置,憑你現在所擁有的條件,思想一靈活就會有花不完的錢。”
“什麼,你是說,讓我—讓我出賣—那是不能的,萬萬不能的。”我立刻警覺起來,一下子明白了她不止一次來這裡接近我的目的。
我的堅決拒絕,出乎她的意料:“現在都是什麼時代了,怎麼還有這樣的人?我真沒想到,這麼多年過了,你仍然沒有改變,還是這麼固執,這麼-這麼幼稚。”
“我也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你卻變了,變化這麼大,變得更加現實了。不過,我還是欣賞原來的你。”我心裡雖然很生氣,但畢竟是位男士,無論怎麼說,人家千里迢迢來看自己,也是好意。我絕不能把氣氛搞糟,讓雙方都難堪。
但這次聚會還是不歡而散,這是出乎雙方預料的。我知道,隨着這次聚會一起破滅的還有多年的夢想。
後來,她給我來過許多次郵件,勸我改變初衷,跟上時代的步伐。當然,都被我婉言拒絕。我對她說:有的東西能夠改變,但有的東西是不能改變的,甚至一生始終不渝。
她問: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固執?
我說:我要堅守一個夢想,堅守夢想就像堅守着秘密。當然,在眼下的社會,堅守着這樣的秘密非常難,但堅守着這樣的秘密就有着一種神秘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激勵你的一生。
從此,她沒有再來,大概是忙碌的原因吧。
也許正遨遊在商海中,也許正穿梭於雲海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