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已十七年五月二十三日申時,風、華兩國之王於無回谷訂下休戰和書,華國作為主動發戰的一國,需賠償風國五十萬金葉,並退離風、華兩國邊界地百里,華王親自向風王道歉。
和書籤訂后,兩軍按照習俗在谷中燃起篝火,搬出美酒,殺牛宰羊,共進和平之宴。篝火的最前方,搭起高約一丈的高台,以高台為界,風雲騎、墨羽騎與爭天騎、金衣騎兩邊分坐。
因為休戰了,這一刻,所有的人都暫放下了刀劍,放下了仇恨,圍火而坐。無回谷的這一夜,不再有殺氣,不再有鮮血,不再有死亡,只有士兵們開懷暢飲的笑聲,酣飲之中目光依然會不時的轉向高台之上,上面端坐着華王、風王、蘭息公子、皇朝公子、玉無緣公子。
皇、華兩國的將士看着台上的風王,有些不敢相信這樣清艷高雅的一個女子,竟是戰場上那箭術如神、冷寒肅殺得讓人膽顫的羅剎王。
而風、豐兩國的士兵則多注目於台上那高貴俊美的紫衣公子與那飄然出塵的白衣公子。
比起下方將士的開懷暢飲,高台之上卻有些安靜過頭。當首華王與風夕並排而坐,左邊皇朝與玉無緣,右邊豐息,此時的華王面色蒼白老態,身軀微駝,目光畏縮,左手時不時的撫着胸口,已不復一月前氣勢衝天的雄主氣概。
皇朝依然俊美而傲氣,金眸比那篝火還要灼亮,舉杯即飲,眸光偶爾射向前方王冠王服高貴清艷的風夕,會有片刻的恍惚,但瞬間又是明亮而冷清。
玉無緣依舊是淡然出塵的,目光空濛而縹緲,掃過谷外的青山,掃過谷內的火群,掃過那些粗豪的將士,也掃過眼前的華王、豐息,以及那高貴而沉默的風王,偶爾會垂首看看自己的手掌,然後浮起一絲空茫而微涼的淺笑。
豐息卻仿若局外人一般,雍容閑淡的端坐於風夕側邊,酒杯在握,卻極少飲酒,目光偶爾瞟向對面的皇朝與玉無緣,幽深如夜色,猶帶一抹夜色的清寒。
風夕,她一直是優雅端坐,臉上有着淺淺的、矜持的微笑,目光平靜而溫和的看着所有的人,偶爾啜一口水酒,眼眸微垂,掩去那滿懷的思緒。
宴至戌時,所有人已是七分醉意,三分清醒。
“酒至酣時豈能無歌?”風夕忽然站起身來,靜靜的走至台中,眸光輕掃一圈,谷中剎時靜然無聲,所有的人都停杯止食,凝神看着高台之上美麗而尊貴的風王。
風夕回首,看向座中的華王、皇朝、玉無緣,然後微微一笑,“趁此良時,惜雲願歌一曲以助酒興,也願……”眸光悠遠而深沉的掃向台下所有的士兵,“也願這天下能重還太平!”
“好!”台下響起熱切的歡呼,所有的人齊齊起身向台上的女王致敬。
“皇世子,請借你寶劍一用如何?”風夕回眸看向皇朝,手微微伸出。
皇朝微微點頭,手一揚,腰間寶劍出鞘,飛向半空,風夕翩然躍起,縴手一伸,寶劍已接在手,身子一旋,衣帶飛揚,仿若半空盛開一朵金蓮,挽一抹白綾輕盈的落在台上。
“好!”谷中響起一陣喝彩聲。
風夕垂眸凝視手中寶劍,劍身如冰,火光之下寒光森森,“無雪寶劍,惜雲便以劍為歌,以助諸位酒興!”
話落時,手一揮,一抹寒意便從空而降,劍身舞動,銀芒飛灑,仿若是雪飛大地的空茫,又仿若是長虹貫日的壯麗。
“劍,
刺破青天鍔未殘。
長佇立,
風雪過千山!
劍,
悲魂血影渾不見。
鞘中鳴,
霜刃風華現。
劍,
三尺青鋒照膽寒。
光乍起,
恍若驚雪綻。”
風夕啟喉而歌,歌聲清而亮,但清亮中卻帶一股男兒的軒昂大氣,一種亂世英雄才有的雄邁豪情。雪芒飛射,劍舞如蛇,那華麗的金紅王服輕裹的嬌軀,時而展若鳳凰,時而矯躍如龍,時面優雅如鶴,時而輕盈如風,時而柔逸如雲……
但見那台上一團銀芒裹着一抹金虹,又仿若是一湖雪水托着一朵金蓮,谷中四國二十萬大軍皆目不轉睛的注視着高台上那如天女飛舞的身影,目眩神搖,心醉痴迷……原來凜然不可犯的女王也可以這樣的絕美而超凡!
“劍,
醉里挑燈麾下看。
孤煙起,
狂歌笑經年。
劍,
風雨飄搖腰間懸。
嘆一聲,
清淚竟闌珊!”
清越的歌聲如涼風繞過每一個人的耳際,唱至最後一節時,雄氣幽幽盪去,只餘一縷清音如煙似雨綿綿而溢,纏在每人的心頭,只覺得空濛而悵然,微帶一絲歷盡滄海的淡淡倦意。
待唱至最後一句時,眸光輕轉,縹緲的掃向座中那白衣如雪的天人,幽波微盪,仿若清露滴出,眸光相遇,那雙似海幽深,又如冰空明的眼眸,彷彿在說著什麼,唇際微動,卻又抿得緊緊的。微微一嘆,轉身回首,黑髮如絲,飛揚如瀑,眸掃萬軍,清冷幽明,素手輕挽,銀龍迴繞,雪芒漸散,劍指九天,人立如凰。
那一夜,風國之王惜雲傾倒了無回谷中四國大軍,傾倒了那些亂世英雄!那一夜無人能忘記風王那雄壯略帶倦意的歌,無人能忘記風王昂揚中略帶凄艷的舞!也是那一夜,風惜雲被譽為“凰王”,她的絕世才華與絕代風姿令所有人為之嚮往,一直為後世津津樂道,不但史書中誦其“風華絕世、琴心無雙”,便是那些野史傳奇小說中都多以她為主角,總是與玉無緣、豐息、皇朝這些亂世翩翩公子連在一起,總是說他們之間有着非比尋常的關係。
那一夜,史稱為“無回之約”,又或叫“四王初會”,但史家評論說“華王弈天一生功業比之朝、蘭、惜遠遠不及矣,何德與之相提並論”,因此又將之稱為“三王初會”又或是“王星初現”。
無回之戰看似以平戰議和,但當年參與戰爭的人,不論是皇、風、華、豐任何一國之人,都清楚的知道,也都清楚的認識到,無回谷中,慘敗的是華國,是華王!平手的是皇世子與風王,而還未曾出手的是高潔的玉公子與隱秘的蘭息公子。
也是那一夜后,江湖上開始流傳着武林第一女俠白風夕即為風國女王惜雲的傳說。
曲終人散,宴罷人歸。
篝火燃盡,只餘一堆灰燼,朦朧的晨光之中,一抹白影坐在那已冷卻的灰燼旁,清泠的琴音幽幽傳出,昨夜曾坐數十萬大軍的無回谷,今日卻是空寂而幽靜,只有那琴音飄飄忽忽的在谷中寂寞的奏着,許是想等一個知音人,又許是奏與這谷中萬物、奏與這蒼天大地聽,將心中所有不能道不能訴的,一一托這琴音付與那遙遠的……
“傾盡泠水兮接天月,鏡花如幻兮空意遙。”清泠如琴音的聲音輕輕的、淡淡的響起。
“你來了。”玉無緣輕輕的道,抬首,風夕靜靜的立於面前。這是風夕,這是那個江湖間簡單而瀟洒的白風夕,素白的衣,披散的發,雪玉如月,雙眸如星,臉上帶着淡淡的笑,神情間是那無拘而無忌。
“我是來道別的,白風夕不應該是不辭而別之人。”風夕的聲音依然是清泠無波的,沒有悵沒有憾,如山澗的溪水,潺潺流過。
“告別是嗎?”玉無緣看着眼前這素服無華,卻依然風姿如玉的女子,心又在嘆息,沉沉而無奈的嘆息,手終於從琴弦上離開,抱琴起身,雙眸如迷霧后的寒星,“天下間將不再有白風夕了是嗎?”
風夕淺淺一笑,若一朵青蓮開在水中,那般的柔而淡,猶帶一絲清風的涼意,“以後只有風國女王風惜雲。”眸光遙望前方,淺笑依舊,那裡一道紫影慢慢走來。
皇朝靜靜的看着眼前這素衣黑髮的女子,看着那一臉無瑕的笑容,那雙略帶笑意的眼眸,清如水,凈如蓮,這個人……恍惚中是跨越了長長的時空,回到了最初的起點,那時候他們荒山初遇,他們就是這般模樣,他說要“挖山作湖”,請她“滌塵凈顏”,她說“即算是身在天涯海角,也會趕回來”,可是……也不過一年的時間,可是他們卻彼此走得好遠好遠的,那一句戲言彷彿是前生說起,那樣的遙不可及!
“白風夕真的將不復存在嗎?”皇朝呢喃的低語,似在問風夕,又似在自問。
“風惜雲在時,白風夕便不在!”風夕淡淡的笑道,聲音輕柔卻又那麼堅定。
目光前望,皇朝身後一道青影迅速走來,長眉大眼,短服彎弓,氣宇軒昂,英姿颯爽。
秋九霜大踏步而來,只是想見見這個能令蕭雪空改頭換面,能讓公子贊為風華絕世的白風夕,她到底有何等的魔力呢?
一眼看去,沒有見到什麼魔女,寬大的白色長袍,披散於身後的長發,偶有風拂過,衣衫飄揚,發如墨綢輕舞,額際墜着一枚如天生般的月形玉飾,整個人那般的簡單又那般的自然。當那雙眼眸隨意的轉來時,心頭那緊繃的弦忽被鬆開了,不由自主的輕輕的舒出一口氣,剎時,只覺得目明心靜,一種從未有過的清爽舒適在四肢百骸靜靜散開。
這就是那被譽為武林第一女子的白風夕嗎?
“你就是寒霜將軍秋九霜嗎?”風夕目注於那個英氣勃勃的青衣女子,淺淺笑問,問得那樣的自然,笑得那般的溫和,彷彿她們是熟識的朋友,彷彿她們不是敵人,她未曾射殺風國的包承,而她未曾射殺皇國的燕瀛洲。
“是的,我是秋九霜。”秋九霜不由自主的回她一笑。
那雙眼眸如冰般透明,可看到眼眸的最深處,那般的無瑕,清涼的掠過面上,同樣的掠過面上那道無數人都會憐嘆的傷疤,那雙眼中只閃過一絲讚賞與一抹欣然的笑意,然後她的臉上閃過一種可惜的神情,可是她知道她並不是為她臉上的傷疤而可惜,她可惜的似乎是另一些東西……
“好可惜哦,若是早些認識,我一定邀你一起去醉鬼谷偷老鬼的醉鬼酒喝。”
“呃?”秋九霜一愣,本還在想她可惜的是什麼呢,誰知她可惜的竟然是這個,竟然是少了一個和她一起去偷酒喝的同伴,她就這麼肯定她一定會樂意和她同往?
“老鬼釀的酒啊,實是天下第一!”風夕眼眸微眯,似十分的神往,就連眼角都似流出一絲饞意,“只可惜老鬼看得太緊,若你和我同往,定能好好配合,把老鬼的酒偷個光,氣得老鬼變成真正的鬼!”
“哈哈哈……果然是風夕!”皇朝聞言朗然而笑,看着眼前那個一臉饞意的女子,這是風夕,是那個貪玩好吃的風夕,那個無拘無忌的白風夕啊。
“我一次能喝十壇。”秋九霜伸出手笑看風夕。
“嘻嘻,老鬼說他釀酒天下第一,我喝酒天下第一!”風夕一笑,同樣伸出手來,兩隻手半空相拍,發出輕輕的脆響。
看着眼前笑如花開的女子,這一刻,秋九霜也不由暗暗讚歎,好一個清澈如水縱性如風的白風夕!回頭看去,從未見過笑得如此放縱開懷的公子,就連那個永遠淡然無緒的玉公子,此時眼中也是盈着淺淺的卻真實的笑意。
遠遠的,谷口走來一個身影,至谷口后卻未再前進,靜靜的矗立,似若有所待,如恆古飄來的一幅畫。
風夕看看那道身影,然後回首一笑,“再會。”眸光掃過三人,笑意漸斂,淡淡的、無波的道出,“又或是後會無期!”
話音落時她已轉身回走,那般的快速而絕然,仿不給任何人挽留的機會,黑髮在半空中舞過一道長長弧線,然後靜靜的落回那襲白衣上,白色的身影彷彿走得很慢,卻去得極遠。
琴音又幽幽響起,彷彿是挽留,又彷彿只是送別,那麼的婉轉。
看着漸漸走來的風夕,豐息忽覺得心頭一松,慢慢的、輕輕的舒出一口氣,似怕舒急了,便泄露了什麼。
琴音在身後清清的、幽幽的響着,腳仿若有自己的意識一般快速的前走,很想回頭看一眼,可是前方……那個身影無言的站在那兒,可是她知道他在等她,漸漸靠近了,那身形五官清晰如鏤刻,那雙如墨玉似的眼眸……那樣的眼光不知為何讓她心頭一跳,只是跳動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