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的時候,胡岩東湊了一筆錢,外出跟人合夥做生意,滿以為會掙上一筆,誰知沒半年就被騙得血本無歸,只好捲起鋪蓋打道回府。
一臉沮喪地回到家,剛進門,胡岩東就嗅到一股腥味,不由捂住了鼻子。腥味是從廚房飄出來的,他母親正在裡面倒騰爐子,見他就說:“岩東啊,你說怪不怪,前天我從后溝煤礦買了半車煤,今天一燒,不僅劈啪作響,而且腥味刺鼻。我燒了大半輩子煤,從沒見過這樣的。”
胡岩東聞言不禁皺眉說:“媽,所有的煤都這樣嗎?”母親搖頭說:“還不清楚,我剛在煤堆東面撮了一點燒,現在味道淡多了,剛開始燒時一股血腥味,你爸受不了那味就跑到別人家去了。”
血腥味?胡岩東腦海一閃,急忙問母親:“媽,這段時間后溝煤礦出沒出過事?”母親一臉茫然:“每天都有礦工下山買菜和日用品,沒聽說啊。”
胡岩東家在山區,屋前面是公路,背後是連綿起伏的大山。大山深處有個村莊叫后溝村,幾年前那裡發現了煤,為運輸的方便,礦主順着山溝修了條簡易公路,出口就在他家房子旁邊。后溝村以前沒有出山的路,村裡人一年也出不了幾趟山,公路修通后,山溝一下就熱鬧起來。不過出了山溝僅是上了公路,若想進城,還得坐兩個小時的車。后溝煤礦開採后,他父親把自己家的一面山牆掏了個口子,賣起了菜和日用百貨,既方便了山裡的礦工,又能掙些錢日用花銷。
母親的話胡岩東半信半疑,為證實自己的猜想,他在家裡找了塊細紗布,包了一些母親說燒起來有腥味的煤,又拿來一個臉盆,倒了半盆熱水,然後把包了煤的紗布半浸在熱水中。母親費解地看著兒子,可片刻過後,她就瞪大了眼睛:紗布中的煤灰遇到水,就隨着紗布的細縫滲到了臉盆里,漸漸染黑了水,可就在這黑水的邊緣,清晰可見一絲絲血跡!
這煤里有血!儘管自己猜對了,可胡岩東還是大吃一驚,血煤這個詞他也只在報紙上見過,沒想到眼前這些煤真浸透了人的鮮血!血里含鹽,難怪燒起來劈啪作響。定了定神后,他又問母親:“媽,你確定這煤是后溝煤礦的?”母親驚魂未定,想了想才肯定地說:“當然是后溝煤礦的,車從山上下來,我攔住買的。”
確定了煤的來源,胡岩東陷入了沉思,既然煤里有血,那后溝煤礦肯定出了事故。今年煤礦安全查得嚴,從下山的礦工守口如瓶來看,他們是想隱瞞這件事。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做生意被人騙了,老天卻讓我發現了這事,何不上山向礦長索要一筆封口費?
胡岩東自幼聰明過人,由於經常算計人,人送綽號“胡算計”,原本他認為憑藉自己的聰明能在外面闖出一片天地,結果卻頻頻受挫,到了而立之年還兩手空空。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興奮異常,急忙問母親:“媽,現在有礦工欠賬嗎?”母親嘆氣說:“有,怎麼沒有,不過大都是上月欠,下月就還。”他繼續問:“那現在後溝煤礦還有誰欠賬沒還?”
母親想了想,猛一驚說:“你不說我倒還忘了,這幾天我發現后溝煤礦來了不少新礦工,而且有不少老礦工至少有半個月沒見他們了。煤礦來往拉煤車多,礦工下山很方便,怎麼半個月也不見他們下山呢?再說他們買菜一般只兩三天的量呀!”頓了一下,她又補充說:“老礦工中有不少人欠賬,數一個叫王虎的河南小夥子和后溝村一個叫黃本海的人欠的最多。聽說王虎就在黃本海家借住,兩人關係不錯。”
胡岩東找出母親的賬本一看,發現在王虎和黃本海名字後面寫了個手機號碼,便問母親是誰的。母親想了想說記不起來了,讓他試打一下。他試着撥打那個手機,還真通了,不過是個女人接的,問他:“你找誰呀?”
聽接電話的女人是當地口音,胡岩東判斷這手機可能是黃本海的,接電話的女人可能是他老婆,便說:“我是公路邊小賣鋪老胡頭的兒子,黃本海欠賬好長時間了,我想問他什麼時候清賬。”
接電話的女人哼了一聲:“清賬,那你去閻王爺那裡找他好了!”胡岩東一聽,心裡猛一咯噔,裝作氣憤地說:“說什麼呢,你罵誰?”接電話的女人像是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急忙補充說:“黃本海有事出去了,我正生他的氣呢,欠賬的事等他回來再說吧。”說完不由分說掛斷電話。
電話雖然掛了,胡岩東卻對她的補充表示懷疑,靈機一動,對母親說:“媽,你們做小本生意,外面欠這麼多賬可不行,萬一有人跑了怎麼辦?明天我去一趟后溝煤礦,看能不能要一點回來。”
嘴上說是替母親要賬,其實胡岩東想藉機去后溝煤礦打探消息。第二天早上,他先打了個電話到縣醫院,沒查到有后溝煤礦的礦工住院,更堅定了自己的猜想,於是就攔了輛拉煤車,一路顛簸着進了山。
后溝煤礦被山溝分成兩部分,山溝東面建有一排平房,是礦工生活區;間距約50米的山溝西面,則分佈着煤礦主副井,礦燈房,會議室,礦長室,澡堂等建築。煤礦剛開採時,胡岩東來過一次,所以下車后徑直去了東面,卻發現個奇怪現象:礦工都在扎堆玩撲克,井口那邊卻冷清清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帶着疑惑,胡岩東找了個礦工,裝作借火搭訕說:“怎麼回事,今天怎麼沒下井?”那礦工看了看他,說:“我也剛來幾天,聽說主井的大絞車出了故障。”他很納悶:“既然大絞車有故障,那你為什麼不去別的煤礦干,翻過這座山不就還有煤礦嗎?”那礦工卻說:“礦上停產半個月了,前一批礦工走了大半,礦長為留人,說停工期間工資照發,我為什麼走?”
挖煤雖不是好工作,但也不至於缺到用工資留人的地步,以前那部分礦工都去了哪裡?附近煤礦的工資都差不多,現在又不是農忙,怎麼會一下走那麼多?胡岩東更奇怪了,正想繼續詢問,一個胖子走了過來,打量他一番后警惕地問:“看你不像是來找活的,來這裡幹什麼?”
胡岩東道出了實情,說自己是來要賬的。胖子一聽嗤笑說:“我在後溝煤礦待了幾年,從沒見過你,誰會欠你的賬?”見胖子不知內情,他只好說:“我是山下公路邊老胡頭的兒子,這礦上欠我家賬的人多了,數王虎欠的最多,有二百多塊。”
胡岩東話剛說到這裡,胖子的臉色忽然一凜,冷冷打斷他說:“什麼王虎李虎的,后溝煤礦沒有這個人,你是不是搞錯了,把別的煤礦的人記在了后溝煤礦賬上?”胖子矢口否認,他就有繼續作戲的機會,大聲說:“怎麼會呢,王虎明明說他是后溝煤礦的,你們礦上有幾十人,你不會記錯了吧?”
胡岩東大聲叫嚷,一下把玩牌的礦工都吸引了過來,見狀他趁熱打鐵說:“既然你們都是一個礦上的,那你們說有沒有王虎這個人?這個王虎住在後溝村黃本海家裡,不信你們去查!”
但出乎胡岩東意料的是,圍觀的礦工都搖頭表示否認,他正想藉機發揮,山溝西面礦長室的門開了,一個瘦子厲聲說:“我是礦長,有話過來說,在那裡嚷什麼嚷!”
胡岩東被胖子帶進了礦長室,這會兒他沒再大聲說話,只強調父母掙點錢不容易,卻被人一口否認,他一定要把事情問清楚。瘦礦長皺了一下眉頭,有些不耐煩地說:“別說廢話了,王虎總共欠你多少錢,我付總行吧?”
這招胡岩東沒想到,但隨即他搖頭說:“你又沒欠我錢,憑什麼要你的錢?再說這不光是錢的問題,我要找他本人問個清楚。”說完扭身出了礦長室,他想去山溝東面數數目前後溝煤礦究竟有多少礦工。
剛出礦長室沒有幾步,只聽北面距離這裡約一百米的村莊突然傳出一女人的大聲咒罵:“這該死的煤礦,又停電了,狗日的黃本海,你為什麼要下井,還讓不讓我們娘兒倆過呀!”
胡岩東愣住了,距離太遠,他看不清說話女人的長相,但聽說話那語氣,她一定是黃本海的老婆。他正準備過去打聽情況,突然被人從後面勒住脖子捂住了嘴,又拖回了礦長室。與此同時,他耳邊傳來瘦礦長陰冷的聲音:“這段時間礦上來了不少騙子,我得調查一下你是不是他們的同夥。”
瘦礦長話音未落,礦長室里又進來一個人,他和胖子三下五去二就把胡岩東的手反剪到背後捆了,嘴塞上一團紙,然後架了出去,往屋後山坡上一間平房走去。這間平房是煤礦用來存放炸藥和雷管的,面積也就十來平方,沒有窗戶,只要門一鎖,裡面就漆黑一片。
胖子他們動作迅速,等胡岩東反應過來,嘴已經被堵上了。在被押往後山坡的路上,他拚命掙扎,想引起別人的注意,可山溝那邊的礦工像忘了他的存在,一個也不扭頭往這邊看。把他關進平房后,胖子在鎖門時惡狠狠地說:“這地方偏僻,勸你最好別亂叫,亂踹門,否則我讓你吃不了兜着走!”好漢不吃眼前虧,聽聲音確定胖子他們走遠后,胡岩東真沒亂叫,只是蜷起身體,像變魔術般,把反剪捆住的手從腳底順到了前面,然後用身體推了推門,藉著門縫透進來的一線光亮,用嘴把繩子解開。
瘦礦長和胖子這會兒僅是懷疑胡岩東的身份,所以並沒收走他的手機,解開了束縛后,他立即往家裡打了個電話。
胡岩東是當地人,知道礦長不敢輕易動他,但讓他費解的是,剛才他在掙扎時,扭頭髮現黃本海的老婆抱着塊冰,罵罵咧咧地朝煤礦主井口走去。奇怪的礦工、胖子和瘦礦長過敏反應,黃本海舉止奇怪的老婆,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
胡思亂想間,時間一點點流逝。突然,胡岩東聽見他父親和大哥來到礦上,正叫嚷着讓礦長交人,並說從沒見過像他們這樣的煤礦,居然敢扣押人。聽見父親和大哥說話,開始他有些糊塗,難道瘦礦長沒派人下去調查?轉念一想,又不得不佩服瘦礦長的精明,如果他真是山下的人,這麼長時間沒回去,家人勢必要找上來,否則身份肯定可疑。
不過也有瘦礦長沒料到的,這次和胡岩東父親大哥同來的還有一個人,自稱是市晚報的王記者。這下瘦礦長就慌了神,急忙對胡岩東的父親賠不是,說:“並不是真想扣押他,只是沒見過他,怕他是騙子,還沒來得及下山去核實,你們就上來了。”說完對呆立一邊的胖子吼道:“讓你辦事總是拖拉,要早下去不就沒誤會了嗎?還愣着幹什麼,趕緊去放人啊。”
胡岩東走出小黑屋后,父親見他並沒受委屈,懸在嗓子眼的心這才放下來,警告了瘦礦長几句,見太陽已西沉,便與兩個兒子搭拉煤車下山了。
他們剛走,站在旁邊的王記者發話了,對瘦礦長說:“有人舉報你們煤礦出了事故,我來是想調查一下是否屬實。”瘦礦長怔了怔,試探地問王記者:“你不是與他們一起的?”王記者笑着搖頭說:“不是,不過也巧了,我向老胡頭打聽來你們煤礦的路,他說他兒子上來要賬,被你們關了,打電話讓他上去解救,他正要上來,讓我幫他撐腰。”
聽了王記者的解釋,瘦礦長長出了一口氣,恨恨地說:“我還以為你是他們找來的呢。實話跟你說吧,老胡頭小賣鋪里的東西貴得出奇,礦工們早就怨聲載道,所以才有礦工在臨走之前故意欠賬。”王記者皺了皺眉,不解地說:“我有些聽不明白,礦工臨走之前指的是什麼時候?”
瘦礦長拍了一下腦袋,向王記者抱歉說:“你看我,忘了跟你說明。是這樣的,半個月前,我們礦的主井大絞車壞了,絞車是進口的,零件只有廠家有,他們一時半會兒派不來人,我們又沒人懂,只好乾等,於是就有礦工離開了。”
了解了事情的原委,王記者便不再提此事,話題一轉說:“可怎麼有人反映說你們礦有礦工離開是因為出了事故?”聞聽此言,瘦礦長臉色突變,憤憤不平地說:“這是哪個亂嚼舌頭的人說的,怎麼可能呢,不信我立即帶你下井去查看。”
王記者正等着瘦礦長這句話,於是就表示既然來了,就要親自核實一下。瘦礦長並不露怯,當即找出衣帽給王記者換上,讓工作人員給井下通風,然後又叫上幾個礦工,一行人從副井下到井下。井下主巷道和工作面果然如瘦礦長所說,一切像突然停電一樣,根本沒有出事故的跡象。王記者見工作面附近的巷道很高,就問瘦礦長是否冒過頂,他搖頭否定說:“我看不安全,提早放炮炸的,然後又打上支架。即便如此,沒停工前我幾乎每天都提醒下井的礦工注意。”
重新回到地面以後,王記者又找礦工了解了一些情況,並沒發現隱瞞的蛛絲馬跡,見天色已晚,他提出當晚返回報社,並說讓瘦礦長放心,他一定如實寫稿。
王記者執意要走,瘦礦長也不便勉強,遂派人送他下山。車剛開到半道,迎面開來一輛轎車,錯車時對面車上的人下來了,說他是主管后溝煤礦的縣領導,聽說有記者來採訪,緊趕慢趕,還是來晚一步,為表示歉意,他送一份禮物給記者。說完把一箱酒搬到這邊車上,王記者見推託不掉,只好收下。
車開到山下的公路,王記者推說一會兒有同事來接他,讓后溝煤礦的司機回去。在確定司機開着車又進山後,王記者轉身進了胡岩東家,困惑地對他家人說:“你們是不是懷疑錯了,我下井看了看,井下根本沒有出事故的痕迹。”
胡岩東從和新礦工的對話中猜測,后溝煤礦的事故可能出在半個月前,這麼長時間,井下早清理乾淨了,所以才讓母親向報社報料。記者查不出名堂,他就有機會了,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於是他忙賠笑說:“我上去要賬被他們關了起來,所以就懷疑后溝煤礦出了事故,讓你白跑一趟,真是對不起。”
胡岩東說話時,王記者打開了酒箱,不看則已,一看頓時就傻了眼:箱子底部有厚厚五沓百元人民幣!望着屋裡幾雙瞪大的眼睛,王記者急忙辯解:“剛才下山時遇到后溝煤礦的主管領導,硬把這酒塞給我,我哪裡知道裡面會有錢?”說完頓了一下,又說,“我一會兒就往回趕,麻煩你們幫退回去,就說我心意領了。”
王記者的話正中胡岩東下懷,第三天,他把酒箱送到了礦長室。瘦礦長面色微驚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裝傻說:“我也不知道,是昨晚那個王記者讓我送的。王記者說採訪不能收別人東西,但當時又不便拂你們領導的面子,所以臨走前托我把這酒還給你們,並說心意領了。”瘦礦長半信半疑,可又不能說破,只好打着哈哈收下了。
送完酒,胡岩東順着煤礦通往後溝村的山路,進了后溝村。后溝村依山溝兩邊而建,逶迤上百米,全村大約有上百戶人家。后溝煤礦的礦工一多半是后溝村的,既然煤礦出了事故,有人傷亡,是村裡人的幾率最大,他想看看村裡是否有異常,有證據才能要封口費。
然而,胡岩東轉遍了整個村子,不僅沒發現他想象中的異常,反而發覺身後有人跟蹤。在一個拐角處,他彎腰裝作系鞋帶,發現昨天那胖子的身影在後面閃了一下。見他們還心存戒備,他略一思索,返身迎了過去,裝作無意中碰見的樣子,驚訝地說:“哎呀,真是冤家路窄,又碰見你了。”
估計胖子沒想到胡岩東會迎過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吭哧了半天才說:“我是來找人的,你來村裡幹什麼?”他眉毛一挑說:“我看你是貴人多忘事,昨天沒要着錢,今天我當然繼續來找人了。”胖子的表情突然緊張起來,急忙問:“誰還欠你錢,你找着人沒有?”
胡岩東微微一笑,逗胖子說:“這村裡欠我家賬的人多了,可我為什麼告訴你?”說完抬手一看時間,又自語說:“今天真是倒霉,一個欠賬的也沒見着。算了,時間不早了,我該去東遼溝了。”
東遼溝是翻過後溝村東面一座山的一個村莊,胡岩東此言的目的是打消胖子的懷疑,表明他並不是專程來要賬的。這是個臨時決定,為擺脫胖子,他只好趕鴨子上架,爬東面那座山。爬到半山腰時,他回頭看了看,村裡已不見了胖子,怕胖子還在暗中觀察,於是繼續硬着頭皮往上爬。
(上接10版)
爬到山頂,胡岩東確定在山下再也看不見他,這才放心地坐了下來。休息了一會兒,他翻身坐起,百無聊賴地在山頂閑逛,向北走了約百米,意外發現半山腰的一個荒坡上,隱約有三個新土堆!
這裡還是土葬,新土堆不會是墳墓吧?這個發現讓胡岩東興奮不已,立即下到半山腰,走近那三個新土堆仔細一瞧,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三個土堆真是墳墓,死者都是后溝村人,而且都是死於半個月前!奇怪的是,從墓碑上的日期看,三人卻不是同一天埋葬的,有一人是昨天剛埋的,其餘兩人分別是前天和大前天埋葬的。更讓他納悶的是,他轉身又發現一個墳墓,但這個墳墓僅僅是個土堆,連墓碑都沒有!
四個墳墓,像四個問號,打在胡岩東的心裡,剛才他在村裡轉了一圈,根本沒發現有死人的跡象,而這四個墳前也沒有燒火紙和放鞭炮的痕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發了一會兒呆后,他漸漸明白過來,看來這次后溝煤礦出了大事故,否則一個村莊不會同一天死幾個人。可為什麼不同一天埋呢?而且即便再窮,也不至於連墓碑都沒有吧?一連串的疑問在他腦海里盤旋,為拿到證據,最後他決定今天不走了,晚上去黃本海家。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胡岩東打了個電話給家裡,說白天沒找着幾個欠賬的,晚上就住在後溝村。然後他下了山,向人打聽到黃本海家,悄悄摸了過去。到了黃本海家,他只見着了黃本海的母親和老婆孩子,於是借口說找人迷路了,想在她家借宿。黃本海的老婆猶豫了一下,答應了,讓他坐下來一道吃飯。
吃飯的間隙,胡岩東隨口問黃本海的老婆:“怎麼不見你當家的,是不是下井了?”黃本海的老婆臉上掠過一絲慌亂,還沒回答,老太太先說話了:“你問我兒子啊,這幾天不下井,他外出辦事去了。”他一聽藉機又問:“大娘,我在找一個叫王虎的河南人,聽說他在後溝煤礦幹活,不知你兒子是否見過他?”
聽胡岩東說找王虎,黃本海的老婆手一抖,手裡的筷子一下掉在了地上,老太太白了她一眼,冷哼說:“我們是婦道人家,怎麼會知道礦上的事?這事你去問礦上吧。”
碰了個軟釘子,胡岩東雖然狐疑,可見黃本海家根本不像死人的樣子,也不好再問。吃過飯,黃本海的老婆把他領到廂房,讓他睡在那裡。進了廂房他就熄燈躺下了,但卻豎起了耳朵,山上有三個墳分別是這三天埋的,可昨天後溝村根本沒有埋人的動靜,他懷疑人是夜裡埋的,他想看看今晚是否還有動靜。
在山上曬了一天,儘管胡岩東不想睡,可眼皮還是一會兒就耷上了。但畢竟是別人家,半夜時分,他被一陣響動驚醒了,側耳聽聽,發覺響動是在村東頭靠近山的位置發出的。想起山上的墳墓,他渾身一激靈,翻身下床,輕輕拉開房門,躡手躡腳出了院子,在夜色的掩護下,悄悄靠近發出聲響的地方。
剛循聲來到后溝村東頭,胡岩東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后溝村真在夜裡埋人!只見東面山坡上有三人舉着火把照路,另有四人抬着棺材,小心翼翼地往山上走,緊跟在後面的兩人抬着墓碑,旁邊還有人拿着鋤頭和鐵鍬。
胡岩東吃驚得張大了嘴,怕被發現,他不敢再跟上,又返回了黃本海家。摸黑又躺上床后,他忽然感覺床上多了一個人,剛伸手一摸,那個人就像蛇一般緊緊纏住了他。抱他的是個裸體女人,他心中一驚,沒走錯房間怎麼床上會有女人?正想問個明白,這女人卻扯開嗓子喊開了:“來人啦,強姦啦!”她喊聲未落,只聽“砰”的一聲,房門被人一腳踹開了,從外面闖進來三個人,拉亮了電燈。
這一切太突然了,胡岩東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被來人拍了照,然後摁在床上給銬上了。纏他的女人是黃本海的老婆,而銬他的人他也認識,是附近派出所的所長。見闖進廂房的還有跟蹤他的胖子,他頓時什麼都明白了,他中了圈套!
意識到落入陷阱,胡岩東反而很冷靜,瞟了一眼所長,譏諷說:“我真佩服所長的未卜先知,距離幾十里,竟能知道這裡會發生強姦,事先埋伏好。”所長臉一紅,尷尬地說:“后溝村有人舉報說村裡來了可疑人,我是奉命行事,請你跟我走一趟。”
事已至此,胡岩東知道多說無益,就隨所長坐車下了山,看他究竟還有什麼花招。到了派出所,所長並沒為難他,給他打開手銬說:“胡岩東,鄉里鄉親的,你在後溝村轉來轉去究竟想幹什麼?”他笑了一下,卻問:“你是奉誰的命令給我下套的?”
所長的臉色“刷”地變了,冷冷地說:“胡岩東,我對你客氣你反倒逞起能來了,有照片作證,黃本海的老婆若告你強姦,坐牢你是坐定了!你還是先把自己的屁股擦乾淨吧。”有把柄被人捏着,胡岩東投鼠忌器,向所長要了支煙,點着后深吸了兩口,試探說:“那你說怎麼才能擺平這件事?”
“這麼想就對了嘛。”所長往椅子上一靠,意味深長地說,“低頭不見抬頭見,你又是個刺頭,我可不想為難你。不過你父母也一大把年齡了,何必讓他們老了還為你擔心呢?”
聽所長這麼說,胡岩東站起來說:“所長你多慮了,我去后溝村就是要賬,白天找不着人,只好等晚上找,我亂逛一天其實什麼也沒看見。”所長會意地笑了笑,說:“明白就好,按理不該用這種下三濫的招,可你是人精,老哥我若不抓住你的小辮,你還不翻了天!”
這一折騰,胡岩東出派出所時天已經亮了,派出所離他家並不遠,往回走了一段后,他從褲子口袋裡掏手機,按了一個鍵,放了一段剛才趁所長不注意時錄的錄音,聽聲音清晰可辨,嘴角這才露出一絲微笑,自言自語說:“想給‘胡算計’下套,沒門!”
不過事情並不像胡岩東想的那麼簡單,他剛回到家,就見父親一臉嚴肅地讓他老實交代昨晚是怎麼回事。他腦子一時沒轉過彎:“爸,什麼昨晚是怎麼回事,你說什麼呀?”
母親這時走了過來,也板著臉說:“岩東啊,昨晚我和你爸你大哥幾乎一夜沒睡,家裡來了幾個人,讓我們勸你以後老實點,再動歪心思等待你的恐怕是牢獄之災。你昨晚究竟幹什麼了?”
“昨晚家裡來了人,他們是誰?”胡岩東愣住了,看來不僅后溝煤礦礦長不一般,而且這事故肯定也不一般。問題是這次事故到底死了多少人,后溝村已經埋了五個,還有多少沒埋,分別都是誰,屍體又都藏在哪裡?
還是大哥了解他,插話說:“岩東,你做生意賠了就賠了,來年再東山再起。現在哪個私營煤礦礦長沒後台?煤礦出了事,你摸清底細給捅出去,等於在砸他們的飯碗,你想他們能不阻攔嗎?千萬別跟他們耍心眼,昨晚有個人臨走時就放了狠話,說你不讓他們好過,他們也不會讓我們好過,你掂量掂量這話的分量吧。”
望着父母和大哥那無助的眼神,胡岩東的心收緊了,苦笑說:“看你們,我不就去了兩趟后溝村要賬嗎,又沒幹別的,大不了不去不就得了。”
話雖這麼說,可胡岩東心裡卻異常憤怒,倒不是為沒向後溝煤礦索要到封口費,反被他們算計,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而是他們居然恐嚇他家人。他們如此這般,顯然是后溝煤礦出了大事故,可究竟是什麼事故呢?
胡岩東越想越煩躁,想抽支煙,可摸遍了全身,煙沒找着,卻把寫着黃本海手機號碼的紙條給翻出來了。這回他發現了疑點,這個號碼不是本地的!聯想王虎是河南人,又住在黃本海家,以及那個沒有墓碑的墳墓,他驀地打了個寒戰,又撥打那個手機。
電話還是黃本海的老婆接的,遲疑地問:“誰呀?”胡岩東惡作劇似的模仿河南話說:“我,王虎!”“誰,你是誰?”黃本海的老婆聲音顫抖着問。他繼續用河南話說:“我真是王虎啊,死了你們也不通知我家裡,不給我立碑,在陰間我連家都沒有,你拿了我的手機,我不找你找誰?”他話沒說完,只聽電話里黃本海的老婆尖叫一聲:“鬼呀!”同時聽到手機“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然後就沒聲音了,看來她把手機給扔了。
猜想得到證實,胡岩東一咬牙,繞道又去了后溝煤礦,在靠主井這邊的山上,找了個既能看見煤礦,又能看見后溝村的地方藏了起來。他想反正你們已經誣陷和恐嚇我了,索性我把事情搞清楚。
今天後溝煤礦仍沒有生產,那些新來的礦工也仍在玩牌。胡岩東百思不得其解,從他們阻攔的架勢,不像是只死五個人的事故,可怎麼現在還沒有動靜呢?正費解着呢,只聽那邊有礦工罵道:“奶奶的,又停電了,這大熱天的,還讓不讓人過呀。”
聽礦工喊熱,胡岩東這才發覺自己的襯衫已經被汗溻透了,正想找個樹陰歇一會兒,只見從后溝村那邊過來一個老頭,手裡拿着手電筒,懷裡抱着一塊冰,向主井口走去。前天他被關時也正碰見停電,當時黃本海的老婆也抱着冰往主井口走,聯繫到天熱,他恍然大悟,難怪村裡不見有死人的跡象,原來遇難礦工的屍體藏在井下!由於出事時間久了,為防止腐爛,可能被冰凍了起來,但一停電,就有人往下送冰塊。
儘管胡岩東見多識廣,可當這隻在小說里才見着的情節出現在眼前時,他的心也禁不住戰慄了。老頭剛下井還沒上來,後面又來個中年人,接着是個小孩,再後面又是個老頭,估計他們都是死者的家屬。主井旁邊有條小路,后溝村的人經常從那裡走,所以幾十米外的那些新來的礦工根本沒注意他們的反常舉動。
胡岩東屏住呼吸,默記着下井的人數,想跟下去,可又怕被發現。太陽當頭的時候,整個煤礦都安靜下來,這時黃本海的老婆出現了,抱着冰一路小跑往礦井這邊來,他見四下無人,就貓着腰下了山,尾隨在她後面下了井。
沿着后溝煤礦主井陡坡往下走幾十米,有一開採過的廢棄的巷道,黃本海的老婆徑直拐了進去,由於走得急,煤礦里回聲又大,她根本沒注意後面有人跟蹤。
在廢棄巷道里走了一段后,黃本海的老婆停了下來,用手電筒朝旁邊照。隨着緩慢移動的手電光,胡岩東看清楚了她照的東西,是一排冰櫃,排成長長的一溜,看樣子她想找其中的一個。他正想再靠近一點,腳卻不小心踢到了一塊石頭,黃本海的老婆猛一回頭,驚聲問:“誰在後面?”這次他沒再嚇唬她,走近說:“是我,胡岩東!”確認是他后,黃本海的老婆一屁股坐在了巷道里,嘴裡喃喃地說:“你終於找來了,我都快被良心折磨瘋了!”
胡岩東並沒留意黃本海老婆的話,撿起她掉在地上的手電筒,逐一查看那排冰櫃。冰櫃共有十五個,每個蓋子上都寫有死者的名字,有五個還寫了兩個名字!冰櫃里冰凍的果然都是死去的礦工,個個都面目全非地蜷縮成一團。
胡岩東不忍再看,轉臉問呆坐在巷道里的黃本海老婆:“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她如釋重負般呼出一口氣,道出了事故的真相:那是在半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夜班剛上一會兒,突然停電了。那個班一共二十一人,按理說停電就應該上去,可班長怕電一會就來,就讓工友們等等。他們坐在離工作面不遠的巷道邊,邊說話邊等,可巷道卻突然冒頂了,十幾米長一大片,上百噸煤瞬間埋住了二十人。活的那一個上來報信,從下面跑上來得十多分鐘,礦長知道沒救了,可這礦安檢不達標,他是偷着開採的,不敢實說,只好隱瞞。那個班除了王虎等三個是外地的,另外十八人都是村裡的,礦長連夜找來有關領導,連嚇帶勸,允諾多給補償費,讓村裡人別鬧事,然後第二天又以大絞車發生故障為由,把外地礦工支走,這才開始清理巷道。怕走漏風聲,礦長前幾天才允許村裡埋人,即便如此,也只能在半夜埋,而且家裡還不能有死人的跡象。
又是一個因偷采而釀成的慘禍!望着那一長溜冰櫃,胡岩東覺得心裡堵得難受,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可他還有絲疑問:“你也是受害者,為什麼陷害我?”
黃本海的老婆掩面而泣:“這是私營礦,礦長是外地人,據說縣裡不少有頭臉的人都入了股,所以才敢一手遮天瞞住礦難。你第二次來時礦長怕你打聽出什麼,可又不敢把你怎麼樣,決定先下手為強,逼你就範。知道你會找我要賬,就讓我演一場戲,否則就少給我黃本海的補償金。黃本海死了,家裡還有婆婆,孤兒寡母的,實在沒辦法,我只好答應。”
胡岩東能理解她的處境,但他不明白,她怎麼敢用王虎的手機,難道不怕王虎家人找來?黃本海的老婆凄然一笑,說:“王虎和另外兩人都住在我家,他們都是好人,經常幫我家,卻死在外地,連家人都不知道。他們三人來后溝煤礦前去過多家煤礦,我只知道他們是河南的,卻不知道具體地方。做人要講良心,用他手機的目的就是等他家人打過來,我把真相告訴他家人,否則我一輩子都不得安生。可直到今天,仍沒有他家人打那個電話找他。”
黃本海的老婆最後說的話震撼了胡岩東,想想自己最初的動機,他的臉一陣發燒。用照相手機錄下她的話,又逐一拍下那二十個死去礦工的名字后,他走出了這讓他窒息的廢棄巷道。
站在陽光下,胡岩東深吸一口氣,轉身大踏步向山下走去,同時又撥通了市晚報的報料電話。
(責編:雲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