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小小說>長篇連載>風流龍水鎮

風流龍水鎮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聽到槍聲的時候,林子正隨他十六歲的少奶奶杏兒在靜觀寺里為周府的少爺周成龍許願。

  槍聲一響,外面的人踩了蛇般地驚叫,鬼子來了!鬼子來了!

  寺里就炸了廟,善男信女們都亂鬨哄地往門口擁去。杏兒的手抖了一下,三支冒着清煙的香歪歪斜斜地插在了香爐里。杏兒飛快地看了林子一眼,神情像一隻驚惶失措的小兔。林子愣愣地看着擁向門外的人群,像呆了般一動不動。杏兒便撲過來抓住他的胳膊,想拽着他往門外跑。林子原地未動,像一尊鐵塔。杏兒用力過猛,力量反彈回去,把她拽向林子的懷裡。林子這才有些慌亂,驚恐地一抬手,想把她推開,卻推在她軟綿綿的胸脯上,兩張臉同時紅了一下,隨即就都白了。誰都知道,這不是害羞的時候。這時候,整個大殿里只剩下杏兒和林子了,門外的槍聲越來越密,像炒豆。凄厲的慘叫聲此起彼伏。林子抓住杏兒細細的胳膊,將她拖到佛像後面。

  “撲通!”一個血淋淋的人從門外摔了進來!

  杏兒一聲尖叫,轉身撲到林子的懷裡。

  一、情人分離

  杏兒是龍水鎮首富周萬頃的獨苗兒子周成龍剛過門的太太。周家世世代代都是龍水鎮的首富,但香火一直不旺,到周萬頃時,已是四代單傳了。周萬頃下決心要改變這種狀況,在自己這一輩上實現祖輩們子孫滿堂的夙願。當他的老爹去世,周府的大權終於傳到他的手裡時,他毫不猶豫地一口氣納了七房小妾,日以繼夜地在這些女人身上播種着他輝煌的夢幻。但事與願違,儘管他擺弄女人像他的佃戶擺弄莊稼那樣精心,並且每次都用上了吃奶的勁頭兒,但總不見女人們的身子有任何動靜。眼見自己的歲數年年見長,氣力已經江河日下,周萬頃心急如焚。他明白這麼多地都不長莊稼,肯定不是地的事,是他的種子有問題。於是,他開始悄悄地遍訪名醫,想扭轉乾坤。銀子花了一大車,各種名貴藥材吃了一屋子,也毫無起色。

  在周萬頃五十歲那年,一位從江南過來的游醫為他號了號脈后,搖了搖頭,既不開藥方,也不說話,揚長而去。周萬頃呆了半晌后,快步追上那位游醫,轉到人家身前,一揖到地,然後誠懇地說,請先生賜教。那位游醫已經鬚髮皆白,他嘆了口氣說,周老爺,你也一大把年紀了,就不要再折騰自己了,你這病是從娘胎裡帶來的,即使華佗再世,扁鵲重生,只怕也無能為力了。一席話說得周萬頃心中一陣冰涼。這些年來,雖然他一直沒有放棄過努力,但在內心裡,已經隱隱約約有了預感,只是不願往這個方向思考罷了。況且,他找的那些所謂的名醫,都沒有說過這麼絕的話,都曾給了他很大的希望。所以,儘管他這些年徒勞無功,但卻一直在充滿希望中度過。今日從這個鬚髮皆白的老游醫嘴裡聽到自己早已經想到卻不願聽到的話后,他知道自己確確實實是沒戲了。

  送走游醫,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屋裡坐下后,周萬頃老爺不禁萬念俱灰。他當然想到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訓,但最實際的問題是他百年之後,這偌大的一份家產將歸屬外姓,從此之後龍水鎮再也沒有周家這一宗了,顯赫多年的周家將要在他這一輩上在龍水鎮銷聲匿跡了。想到這裡,他突然淚流滿面,痛不欲生。正在這時,他最小的一個老婆喜滋滋地跑過來說,老爺,老二有喜了。他聽了后,只道是她又來撒嬌,頭也沒抬。不料,片刻之後他的二太太果真就挺着個微微隆起的肚子進了門。周萬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顧不得旁邊的丫頭和小老婆,幾步迎上去,撩開二太太的衣襟,見裡面是白亮亮的一片肚皮,他激動得一下就跪在了那裡。當下,他一邊暗罵那個江南的老不死的拿話蒙他,一邊命人張燈結綵,全府慶賀。

  這一晚,一向以持重沉穩馳名的周老爺喝得酩酊大醉,當著一家老小和管家僕人的面親了二太太雪白的肚皮。

  孩子終於在周萬頃的日思夜盼中伴隨着二太太的尖叫聲來到了這個世上,而且,是個能傳宗接代的小子。周老爺在知道這個消息的同時樂得暈了過去,一直昏迷了半天才清醒過來。從床上爬起來后,他徑直去了二太太的房間,他最寵愛的小老婆連叫了他八聲“老爺”他也沒聽見。當他進了二太太的房間,抱起那個肉嘟嘟的小傢伙后,當時就如同遭了雷擊般呆了,他晃了晃身子,差點兒將手裡的孩子扔在地上。他剛剛生產的二太太睜着一雙虛弱的眼睛正驚恐地窺視着他。周萬頃穩住心神,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漾出很燦爛的笑,他無限疼愛地在孩子的小臉上親了親,然後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二太太的身邊。

  從這一天起,周老爺再也沒往二太太屋裡去過。

  二太太剛出滿月就死在自己的房間,據醫生說是因為她自己耐不住寂寞出過房間,中了風。周萬頃不顧老爺的尊嚴,趴在二太太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鎮上人都議論說,這二太太真是沒有福氣,周老爺八個老婆就她為周家延續了煙火,這今後的福還不知怎麼享呢,竟然死了,真是有福無命。

  兩天後,周府里最得力的夥計,年輕英俊的後生大林在去給周老爺討債回來的路上,經過“野鬼林”時被土匪打了黑槍。看見的人說,他全身都被打成了馬蜂窩,尤其是下身,被打得爛乎乎的沒了形兒。屍體抬回來后,大林的媳婦領着年僅兩歲的兒子林子趴在他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哭完后,這個年輕的媳婦兒突然站起身來,一頭朝正站在旁邊一臉悲哀的周萬頃撞去。這時的周萬頃又表現出賢達紳士的仁慈之心,他沒有怪罪這個傷心欲絕的新寡,讓人將她拉開后,就花大錢厚葬了那個叫大林的夥計。幾年後,大林的媳婦因病而去,他又把大林的兒子林子召到周府,讓他陪自己的兒子讀書。只是後來,因林子的悟性極高,讀寫算術處處比周家少爺強一大截,礙於面子,他才讓林子離開了書桌,在管家手下當了一名跑腿。

  周老爺為自己的兒子取了個名字叫“周成龍”,對他是百般呵護。這小傢伙見風就長,個頭冒得極快。初時周萬頃高興萬分,可後來發現他總鬧毛病,三天兩頭要看大夫吃藥。一直長到十六歲上,這小少爺也沒舒舒服服地活過幾天。就在這年秋天,他忽然得了一種怪病,整天茶飯不思,肚子卻脹得像鼓那麼大,一擂“咚咚”直響。周萬頃請遍了方圓百里的名醫,也沒弄清是什麼毛病,更不用談醫治了。眼見小少爺奄奄一息,而醫生已經回天乏術。這時,有人給周萬頃獻計:給小少爺訂一門親事,然後成婚,沖一下“喜”,或許能好。本來,周萬頃是個知書達禮的人,對這些事從來不信,但事已如此,他也只好抱着試試看的心理答應下來。但是,由於周萬頃是當地的大戶,他兒子病入膏肓的消息早就傳遍了周圍十里八鄉,誰肯把自己的閨女往火坑裡推?

  還是管家周包順給周萬頃解決了這個問題。

  龍水鎮的東北角是一片貧民區,這個貧民區有一個挺著名的賭徒,名叫丁老四。這人嗜賭如命,負債纍纍,五年前就把自己的老婆賭了進去,至今仍不思悔改。丁老四因為負債纍纍,已經無人和他賭,一段時間以來他一直很寂寞。一天晚上,附近的幾個賭徒卻同時找上門來,和他豪賭起來。不久,他便債台高築了。賭徒們都嚷嚷着要拿他的閨女頂賬。丁老四有一個閨女,名叫杏兒,是那一片兒最漂亮的女子。丁老四哪裡捨得,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這時,就有人給他出主意說,周老爺正缺一個兒媳婦,如果他同意這門親事,賭債一筆勾銷,他還能得到一份厚禮。丁老四自然早聽說了周老爺招兒媳婦的事,這才明白着了人家的道兒。但事已至此,讓女兒去周府當少奶奶總比落到幾個賭棍手裡要強得多,何況,還有一份厚禮誘惑着他。於是,幾天之後,像水蔥兒一樣鮮活挺拔的杏兒便被抬進了周府的大門。

  二、寺廟遇險

  杏兒的到來並沒有使周大少爺的病情有一絲絲的好轉。過門后的第七天一大早,周萬頃就吩咐家裡的僕人林子陪杏兒去靜觀寺里進香許願,求菩薩保佑周成龍早日康復。沒想到,林子剛替杏兒點着香,鬼子就來了。本來,鬼子早就在百里之外虎視眈眈了,但人們沒想到鬼子會來得這麼快,更沒想到鎮里的軍隊未放一槍一炮就倉皇逃竄。所以鬼子的到來一剎時弄得鎮子里雞飛狗跳,人們紛紛逃出鎮外求生。

  不久之後,槍聲逐漸稀落下來。林子輕輕地將懷中的杏兒推開,杏兒已是滿臉潮紅,兩隻烏黑的大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林子。林子沒有說話,示意她不要出聲。有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很快接近了廟門,杏兒嚇得又一頭扎進林子的懷裡。林子將她往裡拉了拉,讓她藏在如來佛祖的大屁股下,自己則擋在沖門的一面。

  靜觀寺是一座小廟,只有一個大殿,殿門朝東,門外即是一條南北大道。這時,上午的日光射進大殿,使大殿里無比亮堂。那個摔進大殿的“血人”就在射進大殿的日光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在他趴過的地方,留下了一片“大”字型的血漬。門外的腳步聲忽然消失了,大殿內一暗,從門外並排進來兩個端着刺刀的鬼子。那個剛剛爬起來的“血人”忽然轉回身來,右臂一抬,“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整個廟宇顫了顫,餘音在殿內清脆地迴旋了一下,然後逐漸滑向安靜。一個鬼子隨着這聲巨響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同時倒下去的還有那個“血人”,他也許是被自己的槍聲震倒的,他已經太虛弱了,手裡的槍也隨着摔倒時的慣性脫手而飛。剩下的那個鬼子本已嚇得想往回縮,見“血人”倒下了,才又端着刺刀氣勢洶洶地逼進了大殿。鬼子一腳踏上那個“血人”的前胸,然後舉高了手裡的刺刀,狠狠地戳了下去!

  一聲狼般的慘叫,鬼子的刺刀還未落到“血人”的身上,就直挺挺地向後摔了下去!

  “血人”從地上爬起來,見一個健壯的後生正站在鬼子的屍體旁發愣,手裡舉着一隻沉重的香爐。後面一個清麗的少女,雙手緊緊抓着那後生的衣襟,大睜着兩隻清澈的眼睛,正驚恐地瞅着他。“血人”的目光在少女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用衣袖抹了一下臉上的血跡,露出一張年輕生動的臉來。

  門外響起一片沉重的腳步聲和“哩啦呱啦”的嚎叫,很多鬼子向這個廟門撲了過來!

  “血人”神情一凜,一個健步躍到門后,然後用力去合那張沉重的廟門。他太虛弱了,那兩扇厚重的門在他的努力下僅僅晃了晃,就一動也不動了。

  杏兒如夢初醒般,用力推了一下林子,喝叱道,快去呀!

  林子這才慌忙地扔了手裡的香爐,“咚”的一聲將大殿地面上砸了一個坑。他奔到門口,伸開雙臂,抓住兩隻門邊,一用力,兩扇厚重的鐵皮大門“咣當”一聲合上了!

  大殿里頓時暗了下來,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三個人都感覺到了彼此急促的呼吸聲。

  門外槍聲大作,鐵皮大門發出一陣“叮叮噹噹”的巨響之後,出現了無數個細小的亮孔,像一瞬間睜開了無數只雪亮的眼睛。杏兒“啊”地驚叫了一聲,轉身撲倒在一個人的懷裡。一剎時,她聞到一股強烈的血腥之氣。這股血腥之氣,在這個特定的時刻給了她一種溫馨的安全感。男人緊緊地抱着杏兒,並將一張血淋淋的面孔貼在她嬌嫩的臉上。

  門上的亮孔隨着爆豆般的槍聲逐漸密集起來,射進殿內的子彈被牆壁反彈回來,發出尖銳的呼嘯聲。

  沉醉於一片血腥之氣營構的安全夢中的杏兒忽然被一隻有力的手拽了一下。杏兒“啊”的一聲清醒過來,她一把將緊抱她的男人推開,不知所措地看着黑暗中的林子。林子抓過她的手,領着她往大殿的後面走去。

  繞過一尊尊神像,林子領着杏兒來到大殿的后牆根兒。他放開杏兒柔若無骨的小手,然後彎下腰,在牆根處摸索起來。

  “咣當”一聲大響,大殿內霍然一亮,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闖進殿內。

  林子在牆根處摸到了一塊方石,他一用力將石頭掀到一邊,露出一個一尺見方的亮孔來。杏兒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林子抱起來從這個方孔中塞了出去!

  鬼子們正分散在大殿內尋找,到處是“唏哩嘩啦”的破碎聲。林子正想趴下從方孔中鑽出去,卻被一隻大手拽住,那隻大手將他往旁邊拽了拽。林子紋絲未動,兩人的力量相差太懸殊了。但林子還是讓開了,他在那個人往外爬的過程中還用力推了一下。當林子也從那個方孔中爬出來時,鬼子的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

  外面是大片被當地人稱作“青A紗帳”的高粱地,大片大片的高粱在秋陽下靜靜地站立着,以一種羞澀的成熟彎着細細的腰肢。“血人”熟練地鑽進青紗帳,然後回頭對林子和杏兒抱了抱拳說,二位救了我一命,大恩不言謝,咱們後會有期吧。說完,“血人”的目光在杏兒的身上撫摸了一遍,足足用了半袋煙的工夫。杏兒真切地感覺到了他的撫摸,她難為情地往林子的身上靠了靠,林子用手握住了她渾圓的肩頭。

  一個鬼子從他們剛剛得以逃生的方孔里露出了一隻腦袋。杏兒、林子都背對着他,而那個“血人”的目光正痴迷地撫摸着杏兒婀娜有致的身段兒,沒人會注意他的出現。但這個鬼子太蠢,他肥胖的身子還沒完全爬出來的時候,就狂妄地嚎叫道,你們的,哪裡的跑?統統死啦死啦的。

  “血人”幾乎沒有將目光從杏兒身上移開,他似乎是漫不經心地一揮手,“砰!”他的臉前就瀰漫起一股淡藍色的煙霧,一瞬間差點兒將他的一張臟乎乎的臉淹沒。煙霧隨風散去,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杏兒的身上,臉上是一種痴迷的笑。杏兒迎着那笑,臉上如桃花般燦爛。

  那個鬼子的腦袋被擊開了花,紅的白的液體一起湧出來,順着他黃色的臉蜿蜒着淌下來,滴落到蔥鬱的草叢中。

  直到林子用力拽了一下杏兒的胳膊,大家才都清醒過來,現在最主要的問題是逃命。“血人”收起笑容,匆匆說了聲“我們分頭走”,就消失在密密的青紗帳中。

  三、青紗帳避難

  林子牽着杏兒的手,在青紗帳里快速穿梭着,不時有子彈呼嘯着從頭頂飛過。杏兒已經跑得滿身大汗,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林、林子,停一下吧,俺、俺要死了……林子停下來,聽了聽背後的聲音,忽然一彎腰將她橫抱起來,繼續往青紗帳深處跑去。密密的高粱稈“唰唰”地往兩邊分散着,高粱葉兒打在臉上生生地疼。林子顧不得,只顧將杏兒抱緊在懷裡,讓她把臉埋在自己的胸前,以免被高粱葉子碰着。杏兒白嫩的雙臂緊緊箍住林子的脖子,隨着他跑動的節奏一晃一晃……

  鎮子的方向仍然槍聲不斷,看來家是回不去了。林子和杏兒就在如海的青紗帳里向著遠方逃去。他們已經失去了目標,只知道離鎮子越遠就越安全。

  杏兒掙扎着從林子懷裡下了地,有氣無力地說,林子,俺累了,想歇一會兒。

  林子彎下腰,將周圍的高粱棵子連根拔起,拔出一小片空地,然後用拔下的高粱棵子和周圍站着的高粱棵子橫向連接,就搭成了一個半人多高的簡易窩棚。他又從周圍的高粱棵子上采了幾大抱葉子,平鋪在窩棚內,就又有了一個軟乎乎的地鋪。杏兒舒適地躺在裡面,打了個滾兒說,這可比周府里的床舒服多了,林子,你也躺下來試試。林子沒有躺下,他在窩棚的邊上坐了下來,背對着杏兒。

  月亮升起來了。密密的高粱稈兒和高粱葉子在月光的輝映下閃閃發亮。月光從窩棚的縫隙里漏下來,像一條條銀亮的水線。風輕輕地吹來又吹去,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淡淡的、甜絲絲的高粱稈子味兒。蟈蟈、蛐蛐和許多不知名的小蟲兒躲在暗處歡快地叫着,合唱般起伏有致。

  杏兒說,林子,你幹嘛老離俺那麼遠呢?俺會吃了你嗎?

  林子往窩棚裡面靠了靠,身子卻仍背對着杏兒。

  杏兒嘆了口氣說,俺知道你恨俺,可俺又有啥法子呢?周家這麼有錢有勢……俺答應過長大后嫁給你。可那時你爹還在,你還不是周家的人,現在倒好,俺成了你的少奶奶……

  遠處的村子里傳來幾聲槍響,接着是一陣狗叫聲。

  杏兒說,小時候咱倆多好,你還記得嗎?咱倆一起在靜觀寺後面玩,玩着玩着你就不見了,俺哭了半天,也不見你出來,後來俺只好一個人回家,剛走到寺門口那兒,你就從寺裡面出來了,俺不依,非逼你說出從哪兒進的寺,你就領俺去看了寺後面那個方孔,還讓俺也鑽了一次。

  林子長出了一口氣,轉過身,將臉對着杏兒。

  一隻野兔怯怯地湊過來,嗅了嗅林子的腳,然後試探着想從林子的腳邊鑽進窩棚。林子一伸手就抓住了它的兩隻大耳朵。

  杏兒說,林子,你在弄啥呢?你總不用心聽俺說話,從俺進了周府,你就疏遠了俺,其實、其實只要你願意,俺願意跟你走……

  林子將野兔剝了皮,去了內臟,用一根高粱稈子穿了,然後就用枯高粱葉子生了一堆火,擎着野兔在火上翻烤。

  杏兒說,林子,你不說話,光讓俺一個人說,俺覺得悶得慌。

  林子側臉看了看杏兒。

  杏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你能再給俺唱支歌多好啊,可惜,你嗓子壞了。都怪那個混蛋先生,給你開錯了葯,病沒治好,倒把你的嗓子給燒壞了。你嗓子壞了的那一年,才十三吧,都說是、是周萬頃買通了那先生乾的。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有人說你和少爺長得挺像的,你活得旺了,就壓着少爺,這些亂七八糟的道道也不知是誰定的。

  杏兒說,林子,你以前口哨吹得也很好哩,每次你把俺惹哭了,總用口哨哄俺,俺一聽,就不哭了。你還能吹口哨嗎?你嗓子不好,吹口哨該不礙事吧。

  火旺起來,火光映得窩棚周圍一片亮堂。

  杏兒說,你吹“妹妹上花轎”吧,俺最愛聽這一支。

  一股淡淡的、帶着草腥味兒的肉香在火光中向四周瀰漫,一縷縷地飄散在風中。

  ……

  太陽出來金閃閃,

  哥哥抱妹淚漣漣。

  妹妹要嫁到哪裡去呀?

  疼煞哥哥心尖尖。

  ……

  杏兒彷彿又聽到了那首蕩氣迴腸的“送妹妹上花轎”,杏兒不哭了,用心傾聽着……

  ……

  看着妹妹掀轎簾,

  哥哥心裡苦酸酸。

  妹妹要嫁到哪裡去呀?

  撇下哥哥孤單單。

  ……

  杏兒知道,她聽到的歌詞是以前早埋在心裡的,現在她聽到的只是那種舒緩、優美、凄婉的旋律,和着那凄婉的旋律,她埋藏在心裡多年的歌詞在胸腔間回蕩,千折百回,呼之欲出。

  野兔子已被烤出亮閃閃的油光,不時有一滴油落入火光中,“吱”的一聲響,火光隨之一亮,香味兒便更加濃郁了。

  那支曲子仍在靜夜的青紗帳中婉轉地飄蕩着,被忽來忽去的風吹得時而遙遠,時而迫近。無數只蟈蟈、蛐蛐、螞蚱以及不知名的小昆蟲圍在火光周圍齊聲鳴響,為這支婉轉的曲子伴唱。一條紅花蛇游到火堆前,下半身盤起,上半身和着那支曲子輕柔地擺動着。幾隻飛鳥在火光的上空交錯盤旋着,時而高飛,時而低落,在火焰的尖頂上一掠而過,發出短促的尖叫……

  口哨聲停下來時,杏兒已淚流滿面。

  林子將烤好的野兔遞到杏兒的手裡。一股香味撲鼻而來,杏兒才覺出自己已經餓壞了。杏兒就着火光,在烤得焦黃的野兔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還未咽下,小肚子已很饞地“咕”了一聲。杏兒一邊香香地嚼着,一邊含混不清地說,林子,你也吃呀!你也餓了吧!

  林子站起來,往火里添了一把干高粱葉子,然後就近折了幾穗高粱放在火上,一陣“噼里啪啦”的脆響,高粱粒子的馨香溢出來,林子用手在穗子上一捋,把粒子和殼子一起捋到手掌里,再合掌一搓,粒子和殼子分了家,林子用嘴輕輕一吹,殼子全飛出手掌,落到火里,剩到手裡的就是黃橙橙的粒子了。林子將粒子全部扔到嘴裡,“咯嘣咯嘣”地大嚼起來。

  起風了。細密的高粱稈子隨風晃動着,那“唰唰”的響聲在靜夜裡十分動聽。

  杏兒蜷了蜷身子說,林子,你進來,俺冷。林子彎着腰走進窩棚。

  杏兒一躍而起,撲到林子的懷裡說,林子,抱着俺,俺冷得厲害。

  林子將她輕輕放在地鋪上,脫下上衣,蓋在她的身上。然後林子就坐在窩棚的口上,擋着夜風。

  杏兒說,林子,你煩俺?不喜歡俺了?

  林子沒有動靜。

  杏兒說,俺給你說過了,俺還是乾乾淨淨的黃花閨女……

  林子長出了一口氣,聲音很大。

  杏兒用兩隻細長的胳膊緊緊摟着林子的脖子,然後探上身去,將熱乎乎的小嘴唇兒貼在林子的臉上,用力吸吮着。

  林子一動不動。

  杏兒的嘴唇沿着林子的下巴一路親吻下來,一直到胸口處,停下。

  林子睡著了般閉上了眼睛。

  良久,杏兒在林子的胸口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後就“嚶嚶”地哭了起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