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我陪母親回老家祭祖墳。梅雨季節,陰雨連綿,回鄉的路越來越壞,開車駛了近兩個鐘頭才到了末庄。踩着泥濘來到祖墳,母親拿出剪好的紙錢插在長滿野草的土堆上,我用鐵鍬給老墳添了些新土。經過一番修整,原本破敗的孤墳多了幾分光彩。
“你還記得小晴嗎”回去的路上,母親突然問我。
“小晴,記得…她怎麼了”我詫異道。
“聽說是得了啥病,就在前天晚去了,咱們得去看看”母親憂傷中略帶疑慮。
小晴,我們村的一個啞巴女孩,還記得母親與我提起——小時候,常帶我去小晴家串門兒。一次,她媽開玩笑說“這啞巴丫不要了,送給你家吧”當時,雖說小晴是個啞巴,但長的白白胖胖,可愛,水靈,讓看着就想捏兩把的衝動,我便信以為真,抱着小晴就往家跑。在半路,被她哥哥攔了下來,又把他抱了回去。當時別提有多鬆緊,淚珠一直在眼眶打轉。
等母親收拾好,便去了小晴家,殯葬的場面和想象中一樣,里裡外外一片白,撕心裂肺的呼聲從屋裡傳來。
“喲,二嫂你也來了,大老遠的路,累了吧,屋裡坐”我認出了是老村長,按輩分是我叔輩。
我們被請進了堂屋邊一間側屋,房間光線很暗,一股木頭腐爛的味兒,我便坐在門前,村長掏出香煙,每人發了一隻,平時不抽煙的我,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中也吞雲吐霧起來。
“小晴是得了啥病,怎麼這麼突然就··”母親問道。
村長深深吸了煙說“哎,這姑娘命苦啊,其實也沒啥,你還知道虎子吧,自從他前年結婚,小晴就變了個。把自己關房間里,開先整天不吃不喝,最後天天傻吃,肥的路也走不動,直到昨天晚腦溢突發去了。你說她咋恁憨,虎子人家大學生,怎麼可能和她再好呢”接着,村長從兜里掏出了個筆記本“瞧瞧,這是她死的時候手裡還攥住的本子,真是個痴貨!”
我拿過了那褶皺的紅本子,雖然很舊——封皮都已磨掉大半,卻一點兒沒破,可見小晴珍極為仔細。剛要打開,一個紙條從本子里掉了下來,揀起來藉著門外微弱光線,兩個字躍然眼前:等我。
窗外,雨越下越大,瓦房上的雨水順着屋檐滴了下來,濺在屋前溝里,發出規律的“滴答滴答”聲。翻着那不算太厚的本子,總覺得沉澱淀的。透過模糊的字跡,情切的對話,使我又想起兒時那個扎着馬尾辮的啞巴女孩。
小晴雖是個啞巴,卻很聰明,小時候去她家串門,看見牆上貼滿了獎狀。說到小晴,就不能不提虎子,他就住在小晴隔壁,兩家說話若是大聲點都聽的見。所以倆人玩的很好,每天天不亮,就會聽到虎子喊“小晴,該去學校哩”只見見小晴慌慌的跑了出來,倆人看着對方嘿嘿一笑——上學去了。
假日里,他們就更緊密了,如同豆沙和麵皮似的粘在一起。村莊每個角落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涼槐樹下,他們坐在草席聊天;黃昏的池塘,時常見到倆人一起挑水的身影;田間的小路,清脆的笑聲總會在微風中回蕩。而小晴與虎子最喜歡的還是坐在村北橋上,數河裡覓食的鴨子,聽橋下涓涓的聲。直到——羊迴圈,雞上樹,家人喊了名字,才怏怏離去。
一天午後,天很藍,水很清,兩人坐在橋邊,把腳丫伸到河裡,任憑河水沖刷。
“虎哥,你知道這河流到那裡嗎”小晴拿出本子寫道。
“流到縣裡的沙河,你問這幹啥”
“沙河流到那呢”
“大海吧”
“你知道大海是啥樣的嗎”
“沒有,不過在電匣子里聽過海聲”
“那將來你能帶我去看海嗎”小晴望着湍流河,彷彿看到了波瀾壯闊,一望無際的大海。
“小妮子還真會想哩,你下到河裡,明個包準就能見到大海啥樣”虎子邊寫邊壞笑着。
虎子娘死的早,他爸又是個好吃懶做的人,所以家境可想而知。空空如野的房屋除了一台不知道那年的半導體收音機,就剩一個木板床。虎子由於營養不良,體弱多病,胳膊細的像麻秸桿,在學校就老被欺負。
一次,班長讓虎子去偷考試答案,他怕得罪班長,不敢不去。月亮地里,從窗戶翻到老師辦公室,誰知老師當天並未回家,被逮個正着,非讓他把家長找來。
第二天虎子沒去上課,也不敢跟家長說這事。到了晌午,老師來到家,他嚇的爬到了底下,被扭了半天才爬出來。老師說,試卷的事我已經清楚了,知道你是被脅迫的。不過,你咋恁鱉,早說出來不就沒事了嗎,還不如人家一個女孩。虎子犯迷糊了,會是那個女孩幫了他忙呢。
最後見了虎子才鬧明白,是她給老師寫信說明了緣由。自次后,倆關係更好了。不信?你看這本子的話便知道:我得謝謝你,不然還知道被冤枉到啥時候哩;客氣啥;那我咋感謝你哩;嘿嘿;請你吃發糕;不喜歡;給你逮個翠鳥;不要;那這樣吧,我請你聽收音機!
下午,趁家不在,虎子把小晴帶到家。扭開收音機,正在放《月亮代表我的心》,美妙音樂,在空的房間里飄逸。虎子要換掉,小晴攔着不讓他換,虎子說,這有啥好聽里,我給你找好玩的相聲,小晴搖頭不肯。於是兩坐在木板上,靜靜陶醉在歌聲里。
盛夏的午後,日頭狠狠的照在院里,也曬的整個村莊都在昏睡。然而,小屋裡卻洋溢出活力。虎子拿出了他爸未喝完的酒,輕輕倒到兩個碗里,遞給了小晴,兩人呢,還是相對笑了笑,然後喝下了那麻麻的,蘇蘇的酒。
兩杯酒下肚后,小晴臉紅的像蘋果。虎子問“你醉了么”
小晴搖了搖紅撲撲的臉。
“那咋回事哩”
“虎子,你喜歡我不”她掏出本子寫道
“這啥話,咱是好朋友,我還能討厭你不”
“討厭,我是說你對我有意思不”
“有”
“真哩么”
“真哩,別問我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歲月如同河畔的風,恍惚間吹過寬寬面,河中留下了層層漣漪,而後又漸漸平靜。
虎子和小晴上了中學,雖然他們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形影不離,但他兩的戀愛是大伙兒都知道的事情。村裡幾個夥伴在一起玩時,總是逗虎子“你咋不陪老婆去呢,和我們光棍在一起玩啥”虎子開始看誰開玩笑還拿木棍打誰,後來見沒效果也就作罷。
轉眼,中考到了,從考場出來后,村裡夥伴一起去喝酒放鬆,虎子卻沒去。到了通知書下來那天,小晴接到了縣一中的通知書,高興的跑去虎子家。但卻沒有看到虎子,最後在村后的樹林找到了虎子。
小晴走到虎子身邊,高興的拿出了自己錄取通知書給虎子看。
虎子坐在木樁上,垂頭喪氣頭也沒抬,小晴這才發現他腳下是撕破的錄取通知書。
虎子鄒着眉頭說“考上了有啥用,高中光學費就要幾千,爹是拿不出來的。”
小晴沒有說話,賠着虎子坐在橋邊,靜靜的看着清澈的河面。兩坐了許久,虎子拿起一個石子奮力向河裡扔去,石子在水面跳了幾下,然後沉入水底,他不知自己命運是否如同石塊——總想跳出小潭,而最終卻發現一切的努力都是給河面留下一漣漪而已。
那天晚上,小晴媽來到虎子家,說小晴的情況上學是沒希望的,就是學出來也找不到工作,你們的事我也知道。學費錢不夠我給你出,但是畢業可別忘了小晴。虎子爸忙說,那是,等虎子畢業咱就把他們親事辦了,那啥,虎還不給你丈娘磕。虎子跪了下來,眼淚啪嗒啪嗒滴了下來。
最終,虎子如願以償上了高中。要走的那天,小晴和虎子站在村北石橋,小晴拿出了那紅色筆記本——兩人流近十年媒介:虎哥,你可要好好念;恩,我會的;回來別忘了給我講城裡好玩的地方;恩,那能忘呢。兩不知聊了多久,只見本子空白一頁頁減少,留下的是厚厚祝福。直到最後一頁,虎子留下了兩個字:等我,然後漸漸消失在小晴濕潤視線中。
就這樣,小晴就一直在家做家務,還有痴痴等虎子。等到他高中畢業,等到他上了大學直到去年結婚。聽村裡說,期間有不少人給小晴提親,有的條件還不錯,但都被她回絕了。
在筆記本里有這麼一段話:為什麼暖和快樂全像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一樣在角落裡布滿了灰塵,是他們遺忘了我們,還是我們遺忘了他。然後我又想起那個夏天的午後,虎子對我說“有天我會帶你去看海”
我從來都以為真摯感人的愛情只是文學家的催淚劑,但現在明白:只所以相信無所謂偉大的,是因為沒有一顆足夠善良,純真的心。
“叔,虎子畢業后,沒來看過小晴嗎”臨走時我問村長。
“上大學那會,他每次回家倒來看小晴。不過,後來在城裡工作后,就回來的少了,直到前年把女朋友帶回家,還買了許多東西去找小晴。可他還沒進屋,買的東西就被小晴她媽丟到豬圈裡,臉也被她哥打了兩巴掌,從那,就再也沒來過。”村長很平靜的說。
我想,愛情本不應該如此脆弱——如同看似堅固的冰塊,外界溫度稍有變動,便融化一攤混水。也許生活的艱辛只有親歷者才懂得,總有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阻撓是我們無法擺脫的。正因為如此,我不能,也沒資格怪虎子。可是,看到遺照里小晴幽幽的眼神,又讓不覺傷感起來。
那筆記本最後連同小晴一起長眠於地下,我和母親出村的時候,細雨還在鉛灰的天空淅瀝。經過村北石橋,透過蒙蒙的水汽,彷彿又看到一個拿着紅本子的女孩,端坐在橋頭,痴痴等待着——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