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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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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棵樹

  校園有兩棵松樹,相距三四十米,一顆大點,一顆小點。

  如果把整個校園劃成“井”字形的話,大樹的位置就在“井”字西南的橫豎交點上,小樹則在“井”字那一豎的落筆點上。大樹高大挺秀,深得師生喜愛。每天上下學,一二年級的小同學都要想方設法避過老師的干涉摸一下樹的枝葉。課餘時間,大樹底下總是聚集着一堆堆一夥伙的男孩女孩,或嬉戲或煞有介事的商量着什麼,天真又神秘。樹周圍矮矮的藍色護欄流光水滑,欄內巴掌大的地方打掃的乾乾淨淨,幾乎不留一根松針。雪壓青松的季節,會有個別有心人專門為松樹冠除去積雪,深恐樹枝慘遭意外,還有不怕凍的小手一捧捧一撮撮的挑選乾淨的雪堆在樹下。松樹不負眾望,長的蒼翠挺拔,已經遠遠超出了三樓樓頂。每年九個班的畢業照無一例外的都選在松樹下,同學們親切的稱畢業照為松樹照。相比大樹,小樹就沒那麼惹眼,我十七年前來到這個小城最大的學校時,小樹才一米多高的苗兒,枝幹細細的站在教學樓和升旗台的角落裡,沒一個人把它當一棵樹看,更不用說當松樹看。那時的大樹勉強可以稱為樹。樓上落水管的水肆無忌憚的在它身旁嘩嘩,小樹下就是一個臨時的蓄水池,一二年紀的小傢伙在小花園捉蝸牛逮小蟲子時順手搖一搖,鬧彆扭時攥着它的枝幹轉圈躲打以它做武器,細細的樹榦被某一方誤揣幾腳,偶爾還有那懶惰的打掃者把垃圾堆放在旁邊,它的榮枯似乎沒人放在心上,但不經意間發現它蒼翠間透出一些小的褐色的松塔,沒過幾天,一簇簇翠綠翠綠的松針鑽出松塔。小樹長高了!

  它倆默默的在校園裡站着,一站十幾年,也許二十幾年吧。窄巴的校園因它們而增色生動,甚至因它們而多一份感念。

  注視着它們,忽然感覺像極了我和我的婆婆。我所經歷的被歲月卷存典藏的陝西農村生活的記憶立刻從遙遠的角落鋪天蓋地的湧來。

  初入婆家大門時節,婆婆才五十齣頭,不知專為使家法還是什麼緣故,我總像一個問題媳婦隨時被指責,經常被留下個別談話,我總是一會讓男人觸一個“霉頭”,一會讓男人倒一回“運”。洗的衣服和男人衣服晾一塊啦,男人還沒吃畢我沒趕快遞上茶水就端起了自己的飯碗啦,在男人的盤子里攢了一回鹽啦,等等不一而足,婆婆會及時拍菜刀,踢灶火的提出嚴重警告,最大的問題是媳婦不懂規矩沒有蹲在灶火前端碗侯茶,儘管婆婆在示範,還是熟視無睹。偶爾家裡來個借家什的鄰居,婆婆哪怕閑着都要急忙假裝忙碌,似乎必要顯得媳婦正無所事事,旁人說個什麼,婆婆必會大聲說“現在時興媳婦管婆婆”,深怕媳婦耳朵閑置功能退化。每周只有兩個半天一個晚上的相聚時光,婆婆就要和兒子拉家常到深夜。後來我媽告訴我婆家“規矩大,要小心”“過去媳婦都是那樣過的,大戶人家還有不懂規矩的媳婦被夫家用劈柴活活打死的”我就不服現在為什麼還要抱殘守缺,過去的媳婦大字能識幾升,夫家窮的吃了上頓缺下頓的窮講究啥呀?就想如果小樹也受那樣的待遇會不會彎腰枯死?

  幾個月後的暑假娶了弟媳婦。新妯娌因為是外地人,也許是本寺法規不適用外來和尚,婆婆那時嚇得沒了規矩事小不知如何伺侯事大。新妯娌被安排第一撥吃飯,家裡沒有什麼好吃的,新摘的線椒一反常態炒了下飯,弟用家裡唯一的好托盤端給媳婦,還要最後一撥吃飯的我和她一同吃人家上頓剩下的,我噁心怨恨。中午天熱,小媳婦窯門一關,丈夫從門縫遞盆送水,洗完丈夫又拎出衣物拖鞋在院子里洗起來,胸罩內褲上的水不時滴落行人一身,從沒見婆婆說過男人替媳婦做事敗運。我很想學親大嫂一頓跳腳大罵魚死網破,從此吃小鍋飯當自己的家吃自己的飯,但礙於背張“先生”皮,始終沒有該出手時就出手,即使炎夏酷暑也時聞心底冰凌碰撞的咔嚓聲。

  今年公婆被送到我家過年,我時時覺出辛酸中夾雜的悲哀與后怕。婆婆已大不如以前,滿頭白髮,步履蹣跚,總是坐着發獃,過不了一會就說:“我回去呀!”這也不吃那也不吃,長時間望着窗外念叨她的雞這幾天會下幾個蛋,擔心被人家收走或被野狗吃掉。每念一次,我心裡會緊一下,要是婆婆真呆了怎麼辦?

  過年這幾天,我忙裡偷閒又去看了看兩棵松樹。由於去年國慶期間學校搬到了新址,有着兩棵松樹的校園一片空寂,松樹也由於今冬的乾旱滿身塵土十分落寞的佇立校園伴着日出日落寂寞度日。不知它們是否回憶往昔的歡樂?細看,大樹沒見多大變化,倒是小樹已悄悄超過三樓樓頂了,樹榦挺直宛如昂首挺胸的青年風華正茂。

  不由得又想起我和我的婆婆。婆婆生活在封閉落後的小村,這幾年由於出外務工人員的增多,她一年四季難得見到幾個年輕人,每天只能接觸幾個老太太,念叨幾句不咸不淡的老話,咀嚼幾段過往的艱澀,詛咒詛咒各家新老媳婦的暴殄天物,在等待媳婦變成她的歲月里哀傷焦灼。雖然她時時記着她家去年七個大學生,今年是八個,但她根本不知道也許不想像英年早逝的濟慈一樣不屑的說:“我覺得女人都像小孩,寧願給他們每人一顆糖,也不願把時間花在他們身上。”但我每天見證着日益鮮活的生命,引導他們成長的同時我也成長着成熟着,她的見識和我的進步自然不能同日而語。跳出婆媳的小圈子,站在生命源頭和盡頭望望,一輪諒解的月兒越來越近,越來越亮,月亮里栽的不是桂樹,也沒有吳剛坎坎的砍伐聲,是兩棵日漸高大的松樹和它婆娑的枝葉!只是等待這諒解月圓的日子太久了,它像岩石,表現出的是頑強,像古藤,表現出的是柔韌。這等待中缺少了可喜的誘惑,缺少了應有的溫馨,多了些哀傷與無奈,我和婆婆都在等待中老去。如果換成另一對婆媳,另一種環境,那又會是什麼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