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大鍋里煮着羊的骨架,味道鮮美。大家都誇店主的廚藝高,我卻說是緣自羊的家鄉。
羊骨架也叫羊蠍子,其實就是剔了肉的羊骨頭。我能準確地辨認出羊的脊椎骨、肩胛骨、肋骨和胸骨。我們和羊截然不同,可羊的這些骨頭卻與我們的極其相似。這很正常,千萬年前比現在更相似。我想帶走其中的一根,挖上幾個孔,像祖先那樣做一支心愛的骨笛。
雖然店主把骨頭煮得很透,幾近骨肉分離,可我的牙齒實在不適合啃骨頭,那些旮旯縫裡的小肉,越啃不着還越想啃,在齜牙咧嘴的一刻,我發現了自己一絲不易覺察的貪婪,頓時不寒而慄。我彷彿看見了羊的眼睛。
我注視過羊的眼睛,羊也一定看見了我的眼睛,看見了我的眼裡寫着尋找兩個字。可羊是不會知道我在尋找什麼的,頂多以為我在找幾隻丟失的羊。其實,我也說不清自己在找什麼。我通常只是遇到了,才知道什麼是我要真正尋找的。
尋找,幾乎成了我的宿命。我整天都像是丟了什麼。我在春天裡找,也在秋天裡找,記不清翻遍了多少個季節,而今依然在尋找。我也找到了不少,卻發現不是自己真想要的,又不捨得丟棄,只能像一個牧者,驅趕着它們疲憊地徜徉在歲月里。我不想承認這也算得上貪婪,可我怎麼也走不快了,從此,我丟失了那匹可以馳騁的駿馬。
在我的眼裡,羊吃草的樣子,就像從未丟過什麼。它們從一個草場走到另一個草場,總是低着頭一點一點地認真地啃,偶爾抬起頭,一邊咀嚼一邊眺望風景。即使它們清楚,狼就藏在不遠處,可它們依然安靜地吃草。這是一種活着的底氣。
我很難做到羊的悠閑恬淡,我甚至恐懼生活的緩慢。於我有一種折磨,叫做平庸,我最擔心自己會像一塊石頭慢慢風化成灰。生命的樹葉正一片接着一片地落下,我想儘快找到那匹丟失的馬。我反覆吸吮着羊的骨頭,試圖得到一點兒精髓。
羊是食草動物,只吃草,所以羊的眼神也單純得跟春天一樣。而我呢,什麼都想吃,什麼都敢吃,你說我的人生能不渾濁嗎?我不僅什麼都吃,而且還喜歡儲存財富,連不需要的也不放過。羊才不會活得這麼累呢,它們除了自己什麼也不帶,就連那顆心都丟給了草原。上有天下有地,中間是它永不迷失的自己。
我把自己喝醉,暫時丟下擁有,趁着夜深溜到原野上,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成為一隻羊。原野上蒼茫遼闊,群星爭輝。我的腳踩在大地上,頭頂着蒼穹,彷彿一伸手就能從頭頂上隨便抓來幾顆閃耀的星。我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人。我豪邁地站在天地之間,忽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與悲苦,身體里骨子裡似有千萬隻小蟲正無聲無息地啃噬着我,而我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立着,心甘情願地痛楚着。越是痛就越充盈着一股悲憐蒼生的力量,從腳底升起,掠過全身,直達天際。我一下子讀懂了羊是以怎樣的悲壯無視叢狼的膽氣。
一直以來,我只是粗淺地學會了啃食。我總是心安理得地啃着羊骨頭,像一隻啃食菜葉的小青蟲,心安理得地啃食母親艱辛的餵養,啃噬父親盼兒回家陪伴的渴望,多少鄉親摯友等着我衣錦還鄉的希冀和祝福,也一次次被我的懈怠啃噬成一聲嘆息。我在啃噬中成長,也在啃噬中老去。
我又想起了那口咕嘟咕嘟地煮着羊骨頭的大鍋。一隻羊,活着,美麗了草原,死了,美味着人間。我空有一身的偉岸與強大,卻不如一隻羊的從容與犧牲。
讓我帶上一份感激再啃一塊羊的骨頭吧,讓我像一隻羊對青草對季節充滿感恩一樣,救贖我的碌碌無為和貪婪本性。此刻,我該更加關心每一隻羊的前世今生,關心每一棵蔬菜、每一把糧食的具體來歷,它們的根都是苦的,它們的果實卻那麼香甜,從苦澀到香甜的成熟,飽含着萬物生靈活着的不易。我也在自己生命的深處尋找,找到的也是一份如那草根、菜根一樣難以名狀的苦楚。我忽然意識到我每天的努力,其實就是把那冥冥之中的苦,以現實的牙齒不自覺地研磨成一份甘甜和從容。
星空下,原野上,我彷彿又輕鬆地騎上了久違的馬兒,在苦中馳騁,向幸福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