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小刀刀刃長約12公分,刀面的形狀類似鍘刀。刀刃前端至刀背前端是直線過度成圓弧形,刀刃至刀背直線距離寬約6公分。有直徑約一公分,長約6公分的黑色橡膠刀柄。刀柄扁平,兩面中間有稍微扁斜的紫荊花。這樣給人的感覺就比較憨態,像一個有着大腦袋肉敦敦圓臉蛋和小胳膊小腿的嬰兒。這樣的形狀,哪怕是再好的材料用在刀面上,它也不會有太多的鋒利感。何況,它原本只是普通不過的材質。薄薄的鐵面,或者有少許的鋼混合其中。刀面不是很硬,切柔韌性較好的東西時,會稍稍彎曲變形,但手用勁可以掰回原狀。它應該是一九九七年的某個時候,在鄉村集市上某個地攤前被出售。它應該沒有昂貴的價格。
我有七年沒見到它。這七年裡,它被棄置在廚房北邊屋檐下的角落,看盡春華秋實夏雨冬雪。它已經被歲月塗抹了大片銹跡,如一個形態龍鐘的老人。
現在,我5歲的小外甥雙手拿着火鉗子,鉗子口一張一合地,夾起那把小刀。他夾起刀柄,左右晃動,再前後送着胳膊,試圖讓小刀在空中旋轉。
那早已失去光滑的小刀,就像一個被貓捉住並玩弄的老鼠,任由小外甥手裡的火鉗子擺布。
我從小外甥手上拿下了火鉗子,我說,不能玩兒這個,會傷到你的,很危險。其實,我是想拿走那把小刀的。我將它拿到手上,出了廚房的門,把它放在外面的窗台上。
那把小刀是父親用過的。父親生前以治療脫髮而聞名於方圓百里。
治療脫髮的藥丸是父親自己研究製做的。通常先用大搪瓷喝水缸量滿一缸純蜂蜜,放在爐子上,用大火燒開,再用文火繼續加熱,直到蜂蜜表面的泡沫徹底消失。再把搪瓷缸從爐子上取下來晾涼,把事先抓好的各種中藥烘乾或晒乾后倒在碾槽子里碾面,用細籮過濾,過濾出的大粒藥渣子倒進碾槽子再碾。直到最後的渣子再變成麵粉一樣的細末兒,放進一個大搪瓷盤裡,再將晾涼的蜂蜜倒進去,像和面一樣用手攪拌揉搓。葯末兒不像麵粉有筋度,中藥大都是草藥,葯末兒沒有筋度,即便是用蜂蜜,也沒有很好的粘合度。所以要粘合在一起,蜂蜜和葯末兒的比例一定得配製好,否則就無法製成藥丸,在這基礎上,還不能影響藥丸的效用。配製好的葯末兒和蜂蜜到最後揉搓成一個細長條,用尺子量出總長在,再根據日常服用量均分大小。然後再用那把小刀均勻切下,根據患者的不用病情,用手研揉成大大小小的黑褐色圓丸,就像藥店里賣的那種成品中藥丸了。
其實,在手工製作藥丸的整個過程中,小刀起的作用並不大。它完全可以被有力的手指或其他銳利的工具替代。事實是,它沒有被替代,或許它獨有的憨厚造型註定了它的位置不可替代。
它工作完了的時候,經常會被父親用清水洗乾淨,再用乾淨的毛巾擦乾,放在很大的純白搪瓷盤裡。如醫生的手術刀一樣,完成一項手術,就完成了它的一次使命。然後,就會靜靜的在盤子里休息,等待第二次被啟用。
製作藥丸,是很麻煩的過程,沒有極大的耐心很難徹底做成。因此,每次的藥丸製作,父親都會關門拒絕其他病人就診。這是為著需要藥丸的病人負責。因為在製作藥丸前,他需要先把中草藥稱好。有的中藥,比如熟地、枸杞、龍眼肉含糖量高,容易發潮黏住其他的草藥,這樣就不容易在碾槽子里碾成末。如果是夏天的太陽,可以放在強烈的陽光下晾曬,或者邊碾邊曬。如果太陽不好,就需要放在爐子上用小火烘乾后再碾。整個過程全是手工。
無數次在夢裡,我會見到他,那個又瘦又小最疼愛我的老男人,他會從他的藥房里出來,在青磚鋪地的院子里朝着廚房走,看着站在廚房門口喊他吃飯的我微笑。然後,在飯桌上,跟我講古論今,閑談時事。
在夢裡看到他,我時常會想當然,那個應當被我稱為爸爸的老男人並沒有死去,那只是醫院的一個誤診,他回到家后又好了,身體比以前還好。他還會在我每次回家時,從藥房里出來。小薇,回來了。這樣叫我,並帶着憨厚的笑,如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那就是我的父親。一個農民。一個半耕半讀深受鄉親們愛戴的老中醫。
其實,我一直不願意提起他。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但這不是原因。我怕我不小心提起他,就會淚流滿面。母親也是。所以,在父親去世後幾天里,母親處理了父親藥房里的書籍、藥物、葯廚、藥方等等所有的東西,她不想我們有睹物思人的哀痛。
那把小刀,我不知道它是怎麼留下來的。
回家的時候,我把它裝進紅色的塑料袋,再將袋子裹緊,看着它,流下眼淚。淚光中,我看到父親憨厚的笑臉 ,混濁的眼白溢滿慈愛。
我漫不經心地對母親說,我把這小刀拿回去翻花盆中的土。母親說,你拿走吧,那是你爸以前用過的小刀。母親的語氣非常平靜。
我有些意外,原以為她早已經忘記這小刀的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