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土家山歌,質樸,純情,自然。那旋律,猶如吹過林梢的習習山風,輕盈流暢;那韻味,恰似不經雕琢裝飾的土家妹子,清純誘人。
我愛家鄉的土家山歌。一旦哼唱起或聆聽到那自然流暢的旋律,心中就感到無比甜美,無比溫馨,油然而起的鄉情如暖暖春水,將我包圍,將我輕擁,令我沉醉,令我忘情……
我的家鄉,坐落在渝鄂邊區的七躍山、方斗山之間,被一條名叫官渡河的河流劈為兩半。官渡河谷深水洌,流水潺潺;河岸青山連綿,林木茂密,沿河而建的土家山寨,錯落有致的吊腳樓,倒映河中,蕩漾着,流淌着,如詩如畫,如夢似幻。
我們的祖先是何時進入這片神奇土地的?不知道;他們是沿河溯流而上,還是順着那七躍山或方斗山的一道道山樑、一條條峽谷,一步一步地走來?不知道。如今,很難想象他們當初遷徙的情形,也無法知道他們定居后是怎樣砍伐林木,修建吊腳樓,開墾土地,種植五穀的。但他們在一邊勞作,一邊用歌喉吟唱的那些淳樸的山歌,那些在揮鋤勞作間款款流淌的旋律,如湧出土層或岩縫的山泉,卻在山林中、田地里低吟淺唱,縱使歲月更迭,時光流逝,仍口口相傳,縈迴不絕。
唱山歌,是家鄉土家山民生活的一部分,悠悠山歌如山泉,融入了山民的生命長河。勞動的時候,他們唱歌;休閑的時候,他們唱歌。高興的時候,他們縱情歌唱;痛苦的時候,他們又用低沉、憂怨的歌唱來抒發內心深處的情懷。
孩子一出生,父輩們就唱着歌來給他祝福。歌聲中,孩子漸漸張開好奇的眼睛。那甜美如乳汁的歌謠,把孩子哺育成長,當孩子們長大成人,他們也學會了歌唱,他們就唱着歌謠去尋找他們的夢想與愛情。男女戀愛,唱情歌,甚至男女互相火辣辣地對唱;女子出嫁,唱哭嫁歌,甚至唱得眼睛紅腫;親人去世唱哭喪歌,甚至唱得死去活來。而在秋收時節,在一個個豐收與悠閑的日子裡,大家更要舉起碗,一邊暢飲着自己精心釀造的甜美瓊漿,一邊沉着自豪地唱起歌謠,那歌是那樣的醇厚,那樣的優美,又那樣的動人。你聽,一人起了頭,眾人隨聲和,宏大的共鳴從山寨中湧起,大家都沉醉在豐收與喜慶之中。那時,你只覺得整個山寨都沉浸在歌聲之中,徜徉在高粱、玉米酒的醇香里。
家鄉的土家族沒有自己的文字,據說,僅有的幾顆文字也只是刻在了先人的墓碑上,至今無人能夠讀懂。你若想從墓碑上那僅有的文字中,去了解考究土家族的歷史,十分困難,也根本不現實。但如果你能坐下來,聽聽從老人們那牙齒脫落的唇齒間流瀉而出的山歌,你就會明白,這些山寨曾經有過的喜悅與歡樂;你就會了解到這個民族的變遷與追求。你不得不讚歎,土家人感情世界與精神生活的廣博與豐富。
不論是僻居家鄉務農,還是在天涯海角打工,我都忘不了家鄉的土家山歌。每當我吟唱起家鄉的土家山歌,那些熟悉的山水、風物、人情,就會一幕幕展現出來。春天那萬山吐綠,萬樹爭榮,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山寨,父老鄉親們那藹然的神情,勤勞的身影,便燦爛鮮明地浮現在腦際,使我感到無限的溫馨與甜蜜。在這喧囂的塵世間,人生是那麼渺小,那麼卑微,又是那樣的難以把握,家鄉的土家山歌,卻總能使我浮躁不安的心靈得到沉靜,唱起那古樸的曲調,自己彷彿才有了寄託,才有了依靠,才明白了自己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遺憾的是,曾在家鄉風靡一千多年的土家山歌,已經不再風靡,家鄉熱愛土家山歌、會唱土家山歌的人逐年減少。自公路尤其是高速公路從遙遠的都市伸進深山古寨,自電視尤其是網絡信號透過密集的樹葉穿進吊腳樓的窗欞,那如風一般自由、如水一般流暢的山歌聲,就越來越少了。如今,只有在政府或旅遊部門組織的文藝演出活動中,在電視台特意錄製播出的有關專題節目中,才能偶爾聽到土家山歌聲,但那已經算不上原汁原味的土家山歌了。平時里,家鄉男女老少口裡呤唱的,耳邊回蕩的,幾乎都是時下甚至最新的流行歌曲。這到底是一種進步呢?還是一種倒退……我不知道,並因此感到糾結和困惑。但無論如何,家鄉的土家山歌,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仍然是我心中最美的絕唱,它從過去到現在再到將來,都會在我的心空和耳旁回蕩,也會不時從我的口中呤唱出來,我要讓土家山歌引領着我,去回憶家鄉曾經有過的悠悠歲月,去品味家鄉曾經有過的獨特的民族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