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無一用是書生
世上有才者很多,有能者很多,兼有才能者也很多。有能者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能,有能也未必有用。很多讀書人不能說無才,也不能說無能,但相當一部分就是無用,這恐怕就是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意思吧。當年黃景仁《雜感》一出,文人競閱,廣受褒讚,“百無一用是書生”一句喚起學子文士們積沉心底的怨懟,恐怕是主要原因吧。
歷史上有大才者,先秦時屈原當是典範,兩漢時賈誼、司馬遷當是典範,唐代李白、宋代蘇軾也是響噹噹的典範。誰敢說這些人有才無能?但他們就是無用,當然是相對統治者的需要而言。
屈原在戰國末期,是名噪一時的政治家、外交家、文學家、文化形象大使、皇族後裔,是典型的根正苗紅有才有能者。但就是這樣的大人物竟至於兩次被流放,鬱鬱寡歡,懷才不遇,終成為滄海遺珠,落得個投河了斷的結局。其披髮行吟於澤畔,峨冠博帶,吟哦不絕,世人皆醉唯我獨醒的美艷形象成了歷史絕品。為什麼有才有能就是沒用?因為他的政治理想和諸侯爭霸的現實、與時代進步潮流和生產力發展的要求不相吻合,他的堯舜政治和戰爭殘酷的現實相去甚遠。君主要的是或擴邊封疆,或保全封地,或殘喘苟安的實際手段,而屈原提供出來的卻是不着邊際的宏偉藍圖;楚王愔愔於抵禦強秦守土固疆的眼前窘境,屈原卻孜孜於口口聲聲先王德政、弭謗止諫的數落。再加上奸佞寵宦的旁敲側擊,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帽子就實實在在地扣在了這位時代精英的頭上。西漢“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賈誼,“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棰,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的司馬遷同是彪炳千秋的人物。他們所學經世致用的東西始終與皇帝內安諸侯、外御侵凌的根本需求不合,他們以一介書生的見識,意圖改變執掌大漢未穩江山的皇帝的想法,他們只看到民心相背、人倫公理的將來時,卻不知皇帝心中缺的是安內攘外求得平衡的現在時。賈誼英年早逝留給後人的只有慨嘆,而司馬遷心中的憤恨蒙蔽了雙眼,至死也未必清楚皇上惜才愛才之心和恨鐵不成鋼的隱情。他可曾知道,漢武大帝是一位胸襟博大,思貫百代的帝王,心中想的是漢匈間這個威脅漢朝大統的主要矛盾。誰影響了消滅匈奴這項偉業誰就是萬惡不赦的罪人;誰成就了這項偉業,誰就是漢朝的功臣。你以一介書生的身份竟為敗將開脫罪責。且不說你的所陳是否客觀,就憑你作為歷史學家卻看不出這個問題就足以除你廢你,實在是愛惜你的博學多聞,還可修史,才饒你不死。你有怨恨,只能怪你自己。其他方面本想得到你的鼎力幫助,誰料史學家竟至無用到家!
歷史上有大能者,其才名未能光彩奪目,其用卻奠基匡鼎者,不乏其例。張良留給後人的並無經典宏論,但定鼎大漢卻功不可沒;蕭何論武不及韓信,論智不及張良,而丞相一職卻是不二人選。即使在選擇接班人時也能恰到好處推上無為而治的曹參。曾國藩生逢末世,正值清朝氣運衰微之時,此時,作為一方封疆大吏的他,論武可以鎮壓天國運動,論文有卷帙浩繁的家書傳世,論策有洋務開河盛舉,論財可以上堵國銀巨額虧空。這應該算作其中的少之又少的特例。有人甚至列數清代大員,以位高權重而能壽終正寢者唯曾公無二。有人就納悶,曾國藩何以做到八面玲瓏,遊刃有餘?這與他懂得時時效忠之外還不忘示弱,示誠有着極大關係。太平天國被鎮壓之後,曾國藩權傾江南,轄制多省,有人提議把他的財權分一塊出來,慈禧允諾后,曾國藩馬上意識到太后對他已有防範之心,他不僅沒擴充兵馬以圖舉事,而是主動呈請皇帝派員監察他的兵、政、財各項工作,既打消疑慮,又深得信任。比較一下,他的才不是最高的,他的能也不無右出,但他的用卻是獨特的,這樣深得太后意旨,又能實現朝廷意願的大臣得到重用便在情理之中了。
為什麼得到重用的人常常不是最有才最有能的人呢?主要是,有才有能者好顯露主張,想問題的立足點是自己的見解得到賞識和採用,不去充分考慮主子的想法和意圖。而那些得到重用的,首先考慮的是主子想幹什麼,想讓我怎麼干,決不去顯才擺能。足見歷代得用者絕不是處處、時時、事事為自己所想的人。而那些替自己想的或替他人想的多於替主子想的的人,恐怕很難得到長久的重用。
田家英作為主席器重的秘書,被派往基層了解民情。回來時,首先把得到的真實情況向少奇彙報,並在得到少奇的授意后把主張向主席申明。此後失寵乃至自殺,說到底是自己站不對位置的結果。他以書生意氣追求實事求是,豈不知卻犯了大忌————沒有按主子的意旨行事。同樣作為秘書的陳佈雷,苦於撰寫自己不情願寫的政治文章,起初犯難的以頭撞牆,後來乾脆自行了斷為快,也是擺不對自己的附庸身份所致。相反,張道藩以留洋畫家(曾與徐悲鴻為同學好友)的身份從政,很快丟掉書生的臭架子,不折不扣為老蔣效力,最後隨寓台灣,得以晚年無虞,終其一生。一次隨蔣總統出訪印度,一下飛機,印度總統以盛禮相迎,全身伏地致禮。老蔣無招以應時,張道藩迅疾就地滾身,還以重禮,替老蔣解圍。倘若張道藩注重自己的清高,當時無動於衷,給老蔣留下遺恨,之後卻大顯所能,到處張揚自己博識,笑話老蔣極其智囊都是孤陋寡聞的酒囊飯袋。他在老蔣的身邊能得到什麼,就不言而喻了。對老蔣而言,張雖沒有攻城掠地,經天緯地,禦寇平共的業績,但禮用周旋之為也不失大略之體用,所以重用張就成為天經地義,不容置喙的決定。
當然,以上所說都有一個前提————用與被用者是主人與附庸的關係。倘若關係改變了,這種規律就會被打破。尤其是在尊重科學,推行民主的環境中,更不至於像奴才一般唯唯諾諾,曲意逢迎。所以隨着時代的進步,科學思想和民主理念深得人心之時,書生就會真正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糞土當年萬戶侯,最終成為一時豪傑,風流人物。這樣的話,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謬論還會有人提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