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世俗的風車發起挑戰
——重讀《堂吉訶德》有感
(本文獲2015年區讀後感評比一等獎,市一等獎)
三垟中學九(2)班黃智傑
第一次接觸堂吉訶德是2011年,那年十一歲,還在上小學五年級。再次翻開這本書,已經是2015年,正值十五歲,在上初三。堂吉訶德自從看過一遍后便被久置書架,歷經時光的沖洗,蒙上一層淡淡的灰,封面依舊是手執長矛,昂首挺胸且精神抖擻的老騎士,在暖色調的歐式莊園中不知遙望着什麼。
堂吉訶德還站在那兒,想象着不存在的敵人,進行着他的荒誕冒險。他在2002年被導演曼努埃爾搬上銀幕,後來我甚至在電影頻道看到了由它所衍生出的國產喜劇。堂吉訶德如我走的時候所回望的,依舊靜靜地站在那兒,在無數人的心中留下一個痴狂的印象,被公式化成"瘋狂"的代名詞。堂吉訶德還是堂吉訶德,我卻已由一個效仿他挑戰風車的疏狂騎士,變成如今這樣一個老氣橫秋的傢伙!
面對堂吉訶德,如今卻已是咫尺河山。
世俗的堂吉訶德,虛幻的塞萬提斯
堂吉訶德從踏上旅途開始,經歷了一系列的挫折與磨難,荒誕的故事最終以這位老騎士的如夢初醒卻已是生命黃昏的悲情結局結束。在這漫長的旅途中,堂吉訶德所表現出的雄辯家的口才與敏捷的思維,以及高尚的道德標尺,與他對於騎士道的癲狂痴迷所形成的強烈矛盾毋庸置疑是本書歷來的主題與亮點之一。堂吉訶德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到小說的篇末,桑丘的人格品質也在堂吉訶德潛移默化下升華,並在此之後如同書評中所說的"把堂吉訶德在虛幻中追求的變成了現實".
這一部反騎士小說在1605年一經發行,在西班牙乃至全歐洲都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為此也引來不少眼紅的人。堂吉訶德在同一年再版六次之後,一個月之內又出現三個盜印版。九年之後,一個化名作者出了一部偽《堂吉訶德》,塞萬提斯因此加緊了《堂吉訶德》第二部的撰寫,並在1615年問世。1616年,塞萬提斯已經身患嚴重水腫,隨時都有病逝的危險,在完成《佩西萊斯和塞西斯蒙達》之後於4月23日逝世於馬德里。
《堂吉訶德》是一部以幻想與現實,瘋狂與理智,以及人物內心矛盾的種種二元對立元素為主題的血淚史詩,朦朧的假象與現實的界限並不清晰,因此很容易讓讀者將幻想當成現實的錯像。
塞萬提斯創作了《堂吉訶德》,打開了西班牙文學跨入新時代的大門,在那個騎士小說橫行,而人們深受其害的時代里,塞萬提斯為了衝破這種封建愚昧,"把騎士文學的地盤完全摧毀",而決定創作《堂吉訶德》,用騎士小說本身去摧毀騎士小說。塞萬提斯被譽為"現代小說之父",一座西班牙文學璀璨星河中不可逾越的豐碑。
塞萬提斯創作了堂吉訶德,堂吉訶德身上有着他的靈魂。
余秋雨也嘆惋塞萬提斯的命運多桀,為此憤憤寫下了《一位讓人心疼的大師》。這位多情的文人在文章中說:"總之,這位身體殘廢的文化巨人有很長時間是在海盜窩和監獄中度過的,他的命運實在太苦了……我一時想不出世界上還有哪位作家比塞萬提斯承受過更多的苦難。他無法控訴了,因為每一項苦難來自不同的方向,他該控訴哪方?……終於,他的抵達正是另一個人物的出發,那就是騎瘦馬、舉長矛的堂吉訶德。這是塞萬提斯用自身苦難鑄造成的,由此證明他已徹底降伏苦難,獲得了一種人類學上的讀解。"
他的生平,連隨口講幾句都不忍心。
正是因為無從控訴,正是因為他的苦難,正是因為他對於世俗的解讀與不滿,塞萬提斯飽含着熱淚與鮮血,將自己的靈魂不遺分毫地注進了這部文壇傳奇——《堂吉訶德》。
塞萬提斯在現實當中得不到對於理想的實現,而把一切的希望都寄託到騎士小說當中,也正是因為如此,堂吉訶德所做出的一切荒誕離奇的事,實則是作者對自我期冀的另外一種方式的期待與踐行。他敏感,睿智,謙遜,有着常人無法比擬的學識與稟賦,人們看到他喪失理智的一面,同時也關注到了,他如同世俗的聖人一般的崇高品行。
北京師範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評價,只要不涉及騎士道,堂吉訶德的談吐、議論都十分有見地,可謂知識淵博,見解高明的學者,堂吉訶德體現出一種傾向於中世紀基督傳統的道德理性色彩。
塞萬提斯藉著堂吉訶德之口,揭露了西班牙封建末期的黑暗,一個搖搖欲墜就要塌下的王朝,潑辣的筆鋒讓一切專制的罪惡,封建王朝對外擴張而導致一系列的社會危機,如同綿羊被剪盡了棉絮,毫無掩藏地暴露在人們面前。堂吉訶德所表現的一切高超卓然的見解,都來自於這位大師深邃的思想。
不僅如此,堂吉訶德的冒險,也是塞萬提斯對自己一生歷程的解讀。堂吉訶德不停地戰鬥,如導讀中所說,"被人削掉耳朵,打落牙齒,擊掉肋骨",跟這位命運坎坷的文人的一生形成互相對照映射。兩人同樣歷經坎坷,被命運這一柄鎚子砸得頭破血流,但儘管皮開肉綻、粉身碎骨,兩人同時都將自己的革命職責堅持下去。
塞萬提斯就是世俗的堂吉訶德,堂吉訶德正是虛幻的塞萬提斯。
風車和夢,還有鑰匙
提到堂吉訶德,人們不可避免地便會立即想到風車。
如果說堂吉訶德象徵著反抗的精神,那麼最能得以體現這種精神的,在全書中莫過於第八章——《可怕的風車奇遇記、堂吉訶德大獲全勝及其他》。第八章在歷來的影視劇作品中亦是被着重刻畫的。
堂吉訶德在大平原上將風車幻想成巨人,不顧隨從桑丘的勸告,踢着南新羅特沖向風車,在他將長矛刺進葉輪的一瞬間,長矛被折成了幾段,堂吉訶德連人帶馬飛了出去,桑丘前往查看的時候,堂吉訶德已然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可以說,如果沒看過堂吉訶德戰風車的風姿,便不能算得上看過《堂吉訶德》。
或許四年前,當我輕輕地翻開這一書頁,靜下心來讀着這一段又一段的文字,我曾因為堂吉訶德踢着南新羅特,不顧一切地沖向風車而熱血澎湃,心潮洶湧。那是一個11歲孩子眼中的堂吉訶德,他拋頭顱灑熱血,直面困難與壓迫,不計後果,亦絕不退卻。
故事發展着,出現了轉折,當堂吉訶德被風車擊飛,我能想象我的心也被猛地敲擊,巨大的失落感如潮水將我湮滅。人們於是看到了另外一個堂吉訶德,荒唐可笑、無可救藥,他成了一個飯後供人們隨意描繪的笑話,一個徹徹底底的唯心主義的瘋子。
四年後再翻開熟悉的書頁,閱讀着一段又一段的文字,卻因為與堂吉訶德過久的暌違,身上的很多東西都散滅在時間的身後。堂吉訶德的義無反顧不能再牽動我的心潮,但我也不能像許多人那樣笑出聲來,我看到了另一個堂吉訶德。
一位滿心期望的騎士,懷着對自己幻想創下偉績的希冀,沖向了風車,但被風車,被現實擊飛。在那失落的潮水中,我找到了如同堂吉訶德一般的自己,一個失敗的,被印上霍桑的"紅A"的失敗者,一切的理想與希望被現實擊敗,又有多少如同桑丘的人告訴自己,那不過是一個不可能的幻想。
很多人都能從堂吉訶德身上找到影子,因年少而立下的遠大目標,懷着對夢想的期待,對未來的幻想,帶着熱忱和年輕氣盛的心,向著未來進發。最後落得的下場,卻是被現實擊敗,如同《十八歲出門遠行》中的十八歲的"我",最後躺在汽車紅色的坐墊上尋求溫暖的安慰。
有人說現實是殘酷的,它教會你什麼叫做生活,擊毀你美麗的夢。
靜心思考,現實又是什麼呢?家庭,學校,工作,社會?它擊毀你美麗的夢,告訴你你沒有幻想的權利。如果是這樣,那麼是否有人站起來說過簡簡單單的一個字——"不" 是現實太殘酷,還是說我們沒有真正地想過追逐自己的夢想,把它僅僅當作一個夢境,一個美麗的語言,一個不可實現的單方面的承諾?根本就沒有想過,去追逐它,更別說企望着有一天它能夠終成現實。
權利在我們的手中,它是鑰匙,但如果不插到鎖孔里,並轉動它,它至多是塊美麗而無用廢鐵。
堂吉訶德相信自己有這個權利,並不畏懼追逐理想路上的風雨,他承認受傷的痛楚,但是他說,"不過我得忍着,因為騎士不管受了多重的傷,就算腸子給捅出來了,也不能叫苦。";"隨上帝怎麼安排吧,不過只要我取得勝利,創造了前無古人的奇迹,就能得到更大的榮譽,為此我已知足。"
在這一點上,堂吉訶德是超前的。
堂吉訶德對於自己的理想有着清晰的定義與認知,他想要創造一個不懂得什麼叫"我的",什麼叫"你的"的理想社會,人們應當天生自由,人們追求高尚的美德與品性,沒有人因為戰亂而失去家人,沒有人因為被剝削而難以維持生計……
堂吉訶德的起點很高,他努力去追逐,但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也正是他所追求的那些美德使他發了瘋。但他在這旅途當中所表現出的追求真知高尚人格,正是吸引着桑丘一直跟隨他的原因,桑丘受到他主子的耳熏目染,最終成為了一個為民着想的好總督。
放眼全文中桑丘的表現,桑丘幾乎都只是跟隨在堂吉訶德身後,一碰到冒險的事情,便畏頭畏尾地躲起來,一到有好處了,便立馬出來要分利,所展現的是一個充分的享樂主義者,只關注自己利益的自私鬼。但這場旅行卻徹底地改變了他,使他也變成了一個高尚的人。
就像感冒一般,桑丘在不知不覺中也變成了堂吉訶德。
時代的堂吉訶德 堂吉訶德的時代?
有一期的《隨筆》,其中一篇文章寫着這樣一句話:"每個偉大的作家,都是那個時代的堂吉訶德。"在抄錄的同時,我為它補添了一句:"他們都向著世俗的風車發起挑戰。"
那麼問題是,這個時代的堂吉訶德是誰呢?
我想,是龍應台。
龍應台在1984年11月20日在《中國時報》發表文章《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引起了軒然大波,文章被貼得到處都是,就像民國時期宣傳革命的傳單一般,幾乎人人都在傳閱着龍應台的文章。此後,龍應台在《中國時報》開辦專欄,最後集結出版為《野火集》一書。龍應台的文章針砭時弊,為此也受了不少來自政府和各方面激進派的脅迫。甚至連她的父親都反對她的事業,勸誡她不要再繼續這麼幹下去了。來自社會和家庭的兩面夾擊,相信即使是龍應台也曾迷茫。
但是她並沒有放棄。她"橫眉冷對千夫指",無情地批判着社會的種種"不合理".龍應台說,"追求個人的快樂很好,最壯烈的革命,最偉大的理想,不就是為了讓普通人得到最尋常的快樂嗎?"
再回望歷史的長河,駐足尋覓堂吉訶德的行跡。
我想還應該是布羅諾,一位具有革新意義的科學家。哥白尼死後,他作為日心說的繼承者與革命者,在其基礎上構建起了自己的學說。但他的學說很快如同哥白尼一般遭到了羅馬教廷的針鋒相對,很快,在歷史可笑的相似下,布魯諾淡然地走進了羅馬教廷的審判庭。
布魯諾坦然地應答着教會學者們的挖苦與譏諷,乃至種種的威脅都不能使他屈服一分一毫。布魯諾要反抗,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執念——即推翻封建愚昧,讓人們認識到宇宙的真正形態,去觸碰到真理之光的光耀。布魯諾一步步走向死亡,他經歷了慘無人道酷刑,在深入骨髓的痛楚中,他說:"高加索的冰川,也不會冷卻我心頭的火焰,即使像塞爾維特那樣被燒死也不反悔。"他還說:"為真理而鬥爭是人生最大的樂趣".他走向了刑場,嘴邊、胸前滿是冷凝了的血塊。在教士和反科學者們的冰冷目光下,布魯諾一步一步,不帶半分猶豫地走向死亡。隨着一身得意的"點火",布魯諾的面孔被火光籠罩,悲劇式的臉孔折射出反抗的光彩。悲寂的黑煙在羅馬廣場上升騰,古舊的鐘樓敲響布魯諾的喪鐘,肆意的火星在天空飛舞。
恍然驚詫於,堂吉訶德不僅是存在於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家,他存在於人類文明長河中任何一個小角落的光輝人格之中了。堂吉訶德所高舉的長矛,戰鬥的宣言,喚醒了人們心中最深層的東西。
曾經有這樣一個時代,啟蒙的聲音在歐洲大陸上反覆響起,在熄滅中又延續出新的活力,人們的人性被解放,開始尋找快樂、自由、平等,他們在鬥爭中尋找着人最初所失去、天生就該被賦予的權益。這大概是堂吉訶德的時代。
但是,如今我們卻逐漸喪失了追逐理想、自由的本能。人們的目標逐漸改變,追逐事業、金錢、名望,逐漸習慣於這種扭曲的追求,童年熾熱的狂想逐漸褪色,被遺落在歷史的小角落裡,塵封上灰色的塵埃,被遺忘,最後消失不見在時間的足跡里。
時代需要堂吉訶德,追求個人的快樂、最壯烈的革命、最偉大的理想、去尋求普通人最尋常的快樂。當現實是,堂吉訶德正越來越少,越來越少的人再繼續做生活的反抗者,不合理的反抗者。
一位社會學家曾指出人在奴役着他人的同時也在被別人奴役着,這種雙重性的奴役讓人性不能得以解放。鏈式的病態結構最終導致了一個社會當中沒有一個人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也就意味着每個人都是作為生活的奴隸所活着。
鬥爭死去了,不再回來。失去了心跳與呼吸,生命的律動隨着最後一次掙扎飄散、破滅。
愈是在人生的岔路上行走,便愈是迷失在彷徨交錯的霓虹街衖。人們在迷失的同時,找不到了回去的路,這大概是命運的不幸——生命的夭折。
沉吟之中,瞥見逐漸舉起的長矛,流感在人群中暗暗蔓延。
指導老師:陳海燕
重讀《堂吉訶德》有感 標籤:堂吉訶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