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兒童的春天(三十二)
文/兵蘭
2012年的大年三十,新年的鐘聲敲響在全國各地的大街小巷,所有辛勞了一年的人們,就算再忙也要準備過一個熱熱鬧鬧的新年。大人小孩都換上了新衣新帽,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好一派濃濃的新年喜慶。
町蘭一家更不用提了。一大早,心怡穿上爸爸媽媽昨日在城裡買給她的新毛衣毛褲,套上一件粉紅色的新棉襖,蹦蹦跳跳地從一樓跑到三樓,再從三樓又跑到頂樓,從沒有過的喜悅洋溢在這個留守了十年的孩子臉上。這個新年,讓町蘭及女兒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自從嫁到這個家,成為這個家的一份子的那天開始,就因為這棟房子,迫使他們一家五口骨肉分離。逢年過節,眼看着人家都有爸爸媽媽陪伴,可憐的小心怡,最開始幾年是跟外公外婆一起度過。後來,長到了上學的年齡,心怡才被奶奶接回到屬於她自己的家,而逢年過節,心怡就只能跟爺爺奶奶蝸居在那棟破舊的老房子里度過。
而遠在他鄉的町蘭與丈夫也同樣受着有家不能回的煎熬。路途的遙遠,加上這些年在外遭遇的苦難,讓本來就杯水車薪的他們哪有多少錢能回家看看?平時回一趟家,一個人光路費也得在六百多塊錢之外,如果兩人回,就差不多要花一個人一個月的工資。加上很多年不回家一趟,家裡的左鄰右舍,七姑八嫂,親戚朋友,隨隨便便串下門,町蘭跟丈夫就要花掉倆人辛辛苦苦攢下半年的工資。
逢年過節就更不用說了,特別是新春佳節,這個舉國歡慶的節氣,幾千公里的長途車費比平時昂貴得幾乎要多出一倍,加上又是春運高峰期,路上經常會因為堵車塞車,短短的新年幾天假期很難讓他們回一趟家。所以這十年以來,町蘭他們一家五口從沒有在一起過一個屬於他們天倫之樂地新年。
“爸爸,等下是不是要去一樓掛燈籠呀?你看街上全都掛滿了紅紅的大燈籠,好漂亮哦。爸爸,等下我也跟你去好不?我幫你扶扶梯子,好不?”心怡不知何時,低着頭湊到正在殺雞的心怡爸爸面前問。
“好呢,吃完早飯我們就去掛燈籠。”心怡的爸爸一邊回頭看着身邊漂亮的女兒,一邊殺着雞。
“快,快去外面玩,別在爸爸這,你看這血淋淋,髒兮兮的,別濺到你的新衣服上了,等下我去的時候叫你。”心怡爸爸一邊支使着女兒,一邊聚精會神、一根一根地拔着雞毛。
心怡站起身,樂呵呵地跑到廚房,看到一手麵粉的奶奶正在桌子邊包着湯圓。折轉身,她又“嘟嘟”跑到客廳,爺爺正拿着一塊抹布仔仔細細擦拭着茶几上的灰塵。心怡掃興地跑到媽媽房間,原來媽媽也跪在地上,認認真真清除着地板上的污漬。
“好不容易過一個熱鬧的新年,怎麼大家都要弄得這麼嚴肅呀?”心怡沒趣地小聲嘀咕着,焉耷耷地踱到自己的房間,滿臉不高興地坐在書桌前。
“什麼嚴肅呀,心怡,你剛才說什麼呀?是不是沒人陪你玩不高興了。這不是過新年了嗎?俗話說新年得有新氣象呀?這一年忙到頭,在過年的這一天,一定得把家裡所有一切擦洗得乾乾淨淨。你看大家都忙得手忙腳亂地,心怡十歲了,你是不是也該把你的書啊本子啊好好整理一番,讓它也開開心心地過個新年呀。”媽媽手拿着一塊抹布站在門口和顏悅色地跟女兒心怡說著。
“哦……”心怡抬頭看着媽媽臉上的笑容,嘟嚷着嘴答應着媽媽,“新年新氣象,是啊,原來新年新氣象就是這樣啊?”心怡彷彿想起了什麼一樣,驚慌失措地站起身,大聲地對屋外的媽媽說:“媽媽,我知道了。”
於是,她象模象樣地蹲下身子,一本一本清理着自己的書。還特意把書按次序歸類堆放了起來。一年級至四年級不經常看的她放在書櫥的最底層,五年級及媽媽平時買給她的一些課外書經常要翻閱的放在第二層,第三層就放些寒假作業及一些經常要做的習題及日記本。
整理完畢,心怡扮着鬼臉站在鏡框前樂呵呵地笑了。
“吃湯圓了,吃早飯了。”奶奶在廚房裡大聲吆喝着,心怡趕緊跑出房間,爸爸媽媽還有爺爺也趕緊丟下手裡的活,到洗手間洗了洗手,一家人圍坐在餐桌上笑逐顏開地吃着湯圓。
吃完早餐,大家又面帶微笑,忙忙碌碌地繼續穿梭在幾個房間。
“媽,晚上的年飯你們就不用做了,上我們家吃吧。你看這十年,咱們一大家人還沒在一起團過年呢?田楠他爸已經開始準備了。”心怡的姑姑拎着一大包菜站在樓梯口叫着心怡的奶奶。田楠是心怡姑姑的兒子。
“宏萍(心怡姑姑的小名),那怎麼好意思呢?要不,你們上我們家來吃吧,宏兵在殺雞,我們也準備了呢。”奶奶在圍裙上擦拭着手上的水珠,站在客廳的拐角處跟心怡的姑姑說著。
“我是您的長女,媽,這些年你跟爸都累壞了,年飯還是由我們來做,要不明天我們上你們家吃。行了,媽,別推了,就這麼定了哈。”心怡的姑姑說完,沒等心怡奶奶回應,就“嘟嘟”地跑上樓去了。
心怡就一個姑姑,十年以前,姑姑跟心怡的爺爺同在供銷社工作,後來供銷社倒閉,爺爺跟心怡姑姑也就一起下崗了。買房子的時候,姑姑也有名額,就跟心怡的爺爺買在一塊兒,中間就隔了一堵牆。所以這次裝修新房,姐弟倆一起裝修,所有的開支都是平均分配,姐姐住三樓,宏兵他們住二樓,門面一人一半。
心怡姑姑就一個兒子,已經上高三了。這些年,省吃儉用,用他們跟心怡爺爺他們買的門面合起來開了家在街道算規模最大的超市,主要經營服裝,日常用品等等……心怡的姑父在中學有份固定的工作,中學就在他們新房的隔壁,所以這一大家人住在一棟樓,關係融洽,這些年宏兵跟妻子在外打工,家裡倆老人及心怡就託付給姐姐及姐夫幫忙照顧。
農村有風俗說嫁出去的女兒不能在娘家過年,所以心怡奶奶也不便多留女兒。既然女兒女婿有這份心意,她也沒怎麼推辭,告訴町蘭及兒子晚上去姐家吃團年飯。宏兵跟妻子當然沒意見,只要能在一起吃團年飯,哪吃都一樣。
下午,宏兵扛上一條笨重的木梯,拖着四個大大的紅燈籠,在大門前開始掛了起來。町蘭跟女兒則小心翼翼地站在梯子下方,一手扶着梯手,一邊用腳踩住木梯最底屋的支點。地板很滑,町蘭跟女兒在下面叮囑着站在木梯上正掛着燈籠的爸爸。
“宏兵,慢點,慢點,往左邊來一點。”町蘭仰起頭叮嚀着丈夫。
“爸爸,高一點點,一點點就好,不然四個燈籠高低不平哦。”心怡站在下面,象個大人般地這邊瞅瞅,那邊看看,然後對着爸爸說。
一個小時左右,一家三口終於把四個大紅燈籠掛好了,濃濃的新年喜慶也被這麼幸福的一家人掛在了上空。微風吹來,四個燈籠紅彤彤地左右搖擺,煞是好看。
遠處,偶爾能聽見一陣陣“噼哩啪啦”地鞭炮聲依稀傳來。街道上的人煙、車輛逐漸稀少了起來,人們大概忙碌着準備年夜飯去了。一片安靜祥和地新年味道漫延在這條寬敞潔凈的大街上。放眼望去,鄰居家的孩子們也都穿起了新衣新帽站在門前迎接着新年的到來,忙碌了一年的老人們滿臉堆笑地聚在一塊談笑風生。
“爸,媽,心怡……”一直忙着準備年夜飯的姐姐一家,在傍晚時分終於做好了晚飯,站在三樓的陽台邊一個一個呼喚着心怡一家吃年夜飯。
“好呢,這就來了。”心怡奶奶鎖好門,牽着心怡的小手往姑姑家走去。
“哇,這麼多菜啊,姑姑。”心怡剛步入姑姑家的餐廳,就被滿滿一桌菜驚得目瞪口呆,手指伸在嘴邊,那樣子,早已經垂涎三尺,讓人看了就想笑,用奶奶的話,好象餓壞了一樣的小豬豬。
“是啊,今天姑父特意做了我們侄女最喜歡吃的鴨爪,鹵豬尾巴,涼伴豬耳朵,清蒸魚……讓心怡吃個夠哈。”姑姑一邊忙着端菜,一邊報數着菜譜。
“噼哩啪啦”、“轟隆轟隆”,窗外震耳欲聾地傳來了一陣陣巨響。心怡捂着耳朵“咚咚”地跑到陽台上。
“哇噻,好漂亮哦,爸爸,媽媽,姑姑,快來看啊。”心怡又“咚咚”跑進來叫喚着大人們去看窗外煙花絢爛的景觀。
此時的夜晚,已經完全融入了暮色,街坊上的人們陸陸續續吃起了年夜飯。鞭炮聲,炮竹聲響成一片。漆黑的夜空一陣陣絢爛的煙花與天接壤,一直住在老屋的心怡從沒見過這麼璀璨的煙花,她捂住耳朵在姑姑的陽台上手舞足蹈地跳起來。
“好了,心怡,快去吃飯吧,吃完飯我們也去放煙花去。”心怡的爸爸拉着心怡的小手向飯桌上走去,還不舍地回頭看着窗外的煙花。
“爸爸,我們也買這樣的煙花了嗎?”心怡驚喜交集地看着爸爸問。
“買了,肯定買了,這大過年的肯定要放煙花呀?”心怡爸爸對一臉欣喜的女兒說。“好了,吃了飯我們去放,好嗎?”
就這樣,一家八口人,整整齊齊地坐上了桌,吃起等了十年的團年飯。
“唉,我還以為我這把老骨頭等不到今天了。”一向不喜歡說話的爺爺邊吃邊感慨地說。
“你說你,這大過年怎麼不說些好話呢,多吃些,養好身體,爭取能在這個新房多過些年。”心怡奶奶給爺爺夾了一大塊雞腿說。
“心怡,吃魚,這魚好吃,有營養。爸,媽,這豬蹄該燉熟了吧,多吃些。弟,弟媳,你們也吃呀。”心怡姑姑站起身子,熱情地招呼着大家吃菜。
“吃,吃,大家都吃,你看這麼多菜,哪吃的完啊?町蘭,你跟宏兵倆也夾菜吃,想吃啥就挑啥,別客氣,這是姐家,又不是外人,別這麼規規矩矩的。”婆婆也站起身,吩咐著兒子兒媳吃菜。
美美的一桌年夜飯,大家邊吃邊笑着、說著、樂着。從不喝酒的爺爺,也第一次喝了一小杯啤酒。說說笑笑之際,町蘭才想起照張全家福。於是,趕緊下樓拿出相機,“咔嚓咔嚓”為這個等了十年的一家人留下了好多幸福的瞬間。
吃完年夜飯,町蘭跟婆婆還有心怡的姑姑收拾着碗筷,宏兵則跟心怡的姑父還有心怡、田楠,在他們新房的門前放着鞭炮,禮花。“噼哩啪啦”、“轟轟隆隆”七彩斑斕的禮花劃破了這條喧囂的街道,心怡蹦蹦跳出跳地捂着耳朵,躲在爸爸的身後樂着,笑着。
那一刻,樓上的町蘭跟心怡的姑姑、心怡的爺爺奶奶,也都擠在陽台上觀看着這美麗的瞬間,漆黑的夜空底下人們歡聚一堂,慶祝這個久違的新年,每個人臉上蕩漾着甜甜地幸福。守候了十年,期盼了十年,町蘭一家終於如願以償等到了這一天。
放完煙花,炮竹,宏兵帶上女兒回到客廳,一大家人圍坐在火爐邊,嗑着瓜子,吃着水果,看着電視里正在直播的春節聯歡晚會,“哈哈”、“哈哈”一陣陣爽朗的笑聲裊裊縈繞在這棟新房裡。
2012年的三天新年,町蘭跟丈夫哪兒也不敢去,守候着女兒,守候着父母,陪伴着姐姐姐夫一起過這個難得的新年。偶爾間電視裡面會播放着關於留守兒童的節目,那些望眼欲穿遠在他鄉的父母們都含着眼淚期盼着能與留守在家的兒女們團聚,他們跟町蘭他們前幾年一樣,不是因為生活的窘迫,就是因為路途的遙遠而有家不能回。
有一天,町蘭對躺在爸爸懷裡的心怡問:“寶貝,你算不算留守兒童呀?”心怡看了看爸爸,再看了看媽媽,然後低下頭小聲地回答:“現在應該不是留守兒童,過幾天就是了。”那一刻的町蘭,百感交集,她多想陪女兒多些日子,多希望女兒從此就不是留守兒童。
然而,匆匆忙忙的假期就快結束,雖然這個守候了十年的新房終於圓滿落幕,可他們依然身負重任,為了能給女兒一個美好的未來,為了這個家以後生活更加幸福,趁着自己還年輕,趁着公婆還能幫他們帶女兒,他們必須捨棄一切向著下一個夢想繼續漂泊。
三天的新年,轉眼間就過去了。年初四,町蘭跟丈夫收拾好行李,又一次踏上了南下的列車。當在晨曦中揮手與公公婆婆姐姐姐夫告別之際,他們的心低沉着,誰也不敢開口說一句話,說不出的難捨難分在他們心裡交織着。心怡還在床上甜甜地酣睡着,沒人敢叫醒她。她知道,從那天開始,她又將踏上留守兒童的隊伍,又開始與爺爺奶奶過着相依為命的日子,可她卻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爸爸媽媽離開。
還記得臨走的前一夜,女兒懂事地告訴過爸爸媽媽說:“爸爸,媽媽,別擔心我,我會好好學習的。爸爸跟媽媽一路小心。我為你們準備了一份特別的禮物,不過,今天晚上不能打開,我放在媽媽的皮包里,只准明天在路上打開。”說完,她不好意思地轉身跑到她自己的房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