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鹽河邊過馬盪這個地方呆過,認識瓜根和海萍。鹽河邊,過馬盪的村東頭,第一家就是老乞丐瓜根的家。
老乞丐其實是個半癱的老光棍,而海萍只是他撿來的棄嬰。
天還麻麻亮,七歲的海萍就起床了。別看她小,可她能做好多事呢,爺爺的衣服都是她幫着穿起來,然後再扶爺靠竹椅子上半躺着。這時,她才有空拿起那把只剩下幾根齒的梳子,一邊梳頭,一邊和爺爺說著話。
早秋的蘇北,已分出早晚涼了。海萍總不忘給爺爺的壞腿上蓋一塊四角見方的小棉被,看得出應是海萍小時用過的。而瓜根小時落下的腿疾,使他一生都癱着,現在上了年歲,就最怕涼氣了。
門前的場院上,經過一夜又落了好多楊樹的枯葉,腳踩上去發出“莎莎”的聲音來,——海萍自會走路,就喜歡踩着這枯樹葉玩。那時,瓜根坐在裝有四個輪子的小板車上,雙手撐地,滑動着向前,逗着海萍追着他。海萍整個身體還不穩呢,搖搖晃晃地追着爺爺的板車,嘴裡“咯咯”的笑出聲來,瓜根更是起勁地撐動四輪車向前跑去。海萍一踩到樹葉上,她就要低頭看一下——她被那聲音吸引了,她踩這樹葉已有七年了,——海萍印象中最好的玩具就是爺爺的四輪板車和這地上的枯樹葉了。前幾年,這樣的一早,爺爺都會出門討點饅頭、米飯什麼的回來,海萍會一個人會在家門不停地跑來跑去踩那枯樹葉。可是從去年起,爺爺已經沒有力氣划動那四輪板車了,只能躺在家裡,穿衣服都有點困難了,海萍力氣雖小,但也能幫爺爺拿衣服,或是給爺爺搭把手,能讓爺爺在晚上爬到床上,早上在從床上挪到椅子上。
以前,爺爺出門討飯時,總是讓海萍去和村上的其他小孩玩。海萍想跟爺爺出去,爺爺就會嚇唬她哪裡哪裡有惡狗什麼,一定不帶她。現在那幾個和海萍玩的小夥伴都去上學了,海萍也想去,可是她沒和爺爺說過,因為別的小朋友回來和她說過,學校要錢。有幾次,海萍望着南邊的路發獃,因為她也想象爺爺那樣出去,討點饅頭討點錢回來,可是爺爺不讓她出去,說外面惡狗多。
和海萍玩得最好的女孩,叫小花。
小花有個弟弟,才會走路。小花常在海萍面前說:“媽也不疼俺,俺弟一生病,媽就給他買好吃的,俺咋不生病呢?”海萍也不懂,有時她生病了,爺爺會買酸辣糖,也有時不買。但海萍聽到幾回小花的媽媽勸爺爺把她送人,爺爺說:“那要看看送這家了,疼俺海萍不?”不過,海萍見爺爺隨小花媽出去過幾回,但爺爺回來什麼也沒說。
海萍最喜歡的是星期天了。小花說星期天就是老師想家了,也就讓她們不上學了。這兩天,小花會帶幾個人到她家來玩,小花的弟弟也來,但他連路都走不穩,一跌倒還會哭。海萍會跳格子,就是小花她們教的,包括跳格子時唱的歌。
村子西邊就鹽河的渡口,那裡每天都船來船往。也只有小花她們從學校回來,爺爺才放海萍跟她去西邊的河埠口玩。
四月的河埠口除了看船和聽鳴笛,還有就是大家去河畔摘蘆葦葉。小花是跟海萍學做蘆葦葉捲成嗩吶,編成小船。海萍說,她很很小時,爺爺就教她做這些了。
海萍和小花做的嗩吶,一旦有船來,她倆就起勁吹起手中的“嗩吶”,逗得船上的人大笑。有一次,她倆在岸上吹,船上的舵手就使勁地撳着汽笛,逗得站在船尾的一個男人哈哈大笑。那長着一臉落腮鬍子的男人衝著岸上的兩個小姑娘大喊:
“小姑娘,帶你去玩,好嗎?”
“那你靠岸呀!”小花一臉無懼,衝著船上的和應着。
“前面就靠岸了,你們往前走,帶你們去北京,去天安門!”
“叔叔騙人,這河能到北京嗎?”
“你看叔叔象壞人嗎?走呀!”
“叔叔壞!”小花喊完后大笑。海萍沒笑,她在想,這不就是往北的嗎?往北會不會到徐州呀?小花媽說自己是爺爺在徐州撿到的,做船也能找到我的媽媽吧,只是我都長這麼大了,媽媽還認得我嗎,現在媽媽還會在河邊等我嗎?
船漸漸遠去。“海萍,走呀,回去吧。”小花扯了一下海萍的衣服,海萍才回過神來。這時,有兩隻鳥從她們的頭頂上飛過,小花說:“我要是鳥,我就飛到船上去了。”海萍說:“我要是小鳥,我就飛到徐州去了。”小花大笑,說:
“你飛到徐州去做什麼呀?回來你就找不到路了。”
“能找到,帶爺爺一起飛,爺爺認得路呢。”
小花上學的時候,海萍早上幫爺爺穿好衣服,坐在凳子上,她就忙燒飯了。洗米時,還不算費力,可把米向鍋里倒就有點吃力了。那灶台和她人差不多高,每次總站在小凳子上。飯吃好,洗鍋更要站到凳子上。每每此時,她笑着說:“爺爺,我又長高了。”
去年起,她會洗衣服了。洗衣服時,最好玩的要算是肥皂泡了,小花她們還學校買來的吹呢,她可是在洗衣服的時候就能弄出許多肥皂泡呢,一分錢都不要花。她會一邊洗,一邊玩被她吹滿院子都是的肥皂泡。這時,爺爺會躺在椅子上,迷迷地笑。
沒事也沒人玩時,她會拿出小花給她的小人書看。小人書中說的是一個皇帝不穿衣服,還恁說他穿了。海萍覺得這個皇帝真傻,她看一遍就笑一遍。就在她看這本小人書的時候,她認識了許多字。有時,她還會寫呢。
小花家的親戚很多,她的姥姥家就在鹽河西,想去了,上了船過了河,翻過一座堆,繞過一片楊樹林子就到了。有一次小花把海萍帶去了。
“你的姥姥很年輕呢!”海萍對小花說。
“我姥姥可愛美呢,經常去買新衣服,也給我和弟弟買,可是弟弟好臟,天天尿濕褲子。”
海萍也弄不清小花弟弟為什麼經常尿褲子,自己要是經常尿褲子,爺爺也沒錢買褲子呀。自己的姥姥還在徐州呢,她有小花的姥姥年輕嗎?但是,有一天晚上,海萍就做過一個夢,夢裡的姥姥和小花的姥姥一模一樣,而且,姥姥的家不是徐州,就是過鹽河就到的那村子。不過,使她從夢裡驚醒的就是這個姥姥怎麼也不認她,即便她使勁地哭也沒用。
海萍不敢把夢裡的事說給爺爺聽,她想找媽媽,但是她又怕她走了,爺爺怎麼辦?爺爺的身子已經動不了,自己不燒飯,爺爺會餓死的。
本來,爺爺說秋天裡就送她上學校,她高興得天天和爺爺聊小花說她們學校的事。可早開學了,樹葉落了一地,蘆葦也漸漸枯黃了,學校也沒去成。海萍現在沒事的時候就一片一片樹葉的踩,嘴裡不停地數着。
冬天到了,第一場雪下得不算大,但把鹽河兩岸都下白了。而就下雪的第二天,瓜根死了。是村裡的鄉親把他打發的。
下葬那天,海萍捧的骨灰盒。老瓜根沒什麼親戚,卻在下葬這天,來了很多人。
老瓜根下葬后的第二天,我離開了過馬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