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那年,我跟隨父親回到了久別的故鄉。
從冰雪覆蓋寒冷的新疆,回到了春色濃濃的寶雞,讓我和弟妹們興奮不已。望着黃土塬那綠油油的油菜,我們心裡別提有多高興,腳下的步子不由快了起來。爺爺笑呵呵地跟在後面,和父親說著話,那熟悉、親切的鄉音,像悅耳的歌一樣,回蕩在小樹林里。到上坡時,爺爺一隻手拉着我,一隻手拉着弟弟,低聲問我:“還記得這條坡路嗎?上面就是咱們家的老屋啦。”我是五歲離開爺爺去新疆的,算起來也快十年了,依稀中我還是記起這條路,路兩邊有許多柿子樹,結的是小燈籠柿子,像蜜一樣的甜。每年秋天爺爺都會摘很多,儲藏在窯洞里,留給我們吃。現在柿子樹都長高長粗了長大了,光禿禿的枝椏捧起大大樹冠,向著天空吶喊。
爺爺對父親說:“在外面可吃不上家鄉的柿子吧!你看。這片柿子林還是咱家的,今年結的可繁了,聽說你們要回來,柿子,我都在窯洞里給你們留着呢。”父親嘿嘿嘿一笑,在弟弟頭上摸了一把。“這些小饞貓可有好東西吃了!”爺爺說話聲音洪亮,銀白的鬍鬚在胸前驕傲的飄着,臉上的皺紋像笑開了的花。
前面,崖上的迎春花黃燦燦的一叢叢,開得爭奇鬥豔,暖暖的春風撫在人臉上,幸福的喜悅蕩漾在一家人心裡。爺爺那時給生產隊喂牛,牛圈在老屋後面的坡頂上。在一排窯洞的前面,有一大片場地上堆着幾大堆麥草,一群黃牛在場角的柵欄里,悠閑的散步。爺爺的出現引起牛群一陣騷動,紛紛湧向食槽邊。爺爺吆喝着罵幾聲,黃牛們像聽懂似的,垂下眼帘慢騰騰的四下走開。爺爺牽起一頭老黃牛,愛撫地摸摸它的頭:“走!老夥計,咱們拉水去。”老黃牛明亮的眼睛里,透着溫順的光芒,跟在爺爺身後。爺爺從褲兜里掏出一把黃豆,放在牛嘴旁,老黃牛慢慢地嚼着,感激地看着爺爺。
爺爺拉水的地方很遠,在村子東頭的坡下,有一段曲折且很長的上坡路。那時農村的拉水工具,都是架子車上裝一個大水桶,平路上主要靠人拉,上坡時把牛套在前面,人駕着車轅一起拉。我和爺爺裝滿水,套好牛拉到坡下,爺爺高聲喊了兩聲:駕!嘚!老黃牛的耳朵呼扇幾下,韁繩一動老牛開始使力,爺爺駕着車也使勁的拉,架子車在濕滑的坡道上艱難地向前。爺爺不停吆喝老黃牛,像在給它鼓勁,老黃牛也真賣力,低着頭猛力向前,不停歇地把水車拉到了坡頂。爺爺停下車,在老黃牛身上拍拍,又掏出一把黃豆給它吃。老黃哞哞地叫兩聲,算是回報爺爺,爺爺和老黃牛配合的太默契了。
每天爺爺都要拉水、鍘草,鍘草也是個體力活,平時都是我大伯幫爺爺干。父親回來了,也就成了父親的活了。父親手握鍘刀,一下一下的,草花飛濺出一團好看的弧線。爺爺在一旁往鍘刀上送草,父子倆邊嘮邊幹活,溫馨的話像鍘刀下的草一樣源源不斷湧出。父親遞給爺爺一支煙,爺爺擺擺手,拿起煙鍋吧嗒吧嗒吸兩口,淡淡的煙霧像浮起的記憶,把父子倆拉回那些甜美的回憶中。一旁牛圈裡,老牛們粗重的喘氣聲,和嚼草聲,在這祥和氣氛里格外的動聽。時間在唰唰的鍘草聲中靜靜地流淌着,父子倆都忘了吃中午飯了。
我常去爺爺的窯洞,吃着蜜甜的小柿子,聽爺爺講故事。老黃牛就卧在一旁默默沉思,輕輕咀嚼自己清淡的日子。爺爺深情地說:“牛可是咱們莊戶人家的好勞力啊!咱們干農活離不開它,你瞧!這老黃牛多溫順、忠厚,是我的老夥計了。”老黃牛搖搖尾巴,用溫和的大眼凝視着爺爺,像在說:“我也離不開你呀!老夥計。”爺爺也不栓老黃牛,任它在大場地上轉悠,晚上老黃牛就卧在爺爺窯洞前的草棚下,它聽着爺爺鼾聲細細地品味着夜晚的明月。
我已經離開故鄉幾十年,有一年回去,聽大哥說,爺爺去世后,老黃牛守在窯洞旁,不吃不喝也不動。後來村裡人沒辦法,找了幾個青年後生死拖硬拉,才把它弄到牛圈裡。牛鼻子都拉爛鮮血直流,可憐的老黃牛對主人的忠誠,讓在場的人感動不已。沒辦法,大伯來喂它,它看着大伯默默流淚。大伯把它牽回自己家裡好好餵養,可是,不久老黃牛就染了病,大伯想盡辦法醫治。它還是死了。大哥說到這裡,眼裡也浸滿了淚水。
我聽完后,心情頗為沉重,一是為再也沒能見上爺爺一面而痛心,二也是為那頭忠誠的老黃牛而痛心。我想,人們總會為失去親人和一些過去的流失的珍貴東西,而傷心流淚、感傷不已,因為這些,曾給我們留下許多彌足珍貴、刻骨銘心記憶。那一個個·溫馨的畫面,也給我們帶來許多歡樂和喜悅,讓我們深深地去懷念它。現如今,故鄉的發展是日新月異,過去那種傳統的農耕方式,早已被現代農業方式所代替。如今的農村的耕牛已很少見了,田野到處都機器耕作的影子。可是,不管社會如何發展,留在人們心中那些真實的、純潔的情感是不會變的,它就像故鄉春天的迎春花一樣,每年,春風剛剛拂過,它就會綻開金黃、清純的笑臉,喜迎人們期盼的春天。
許多年過去了,我只要一回到故鄉,滿眼還是爺爺和他的老黃牛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