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父已經走了好多年了。最近回老家時,從二叔父遺留的古書中,渙起了我對二叔在生時一些往事的回憶。
二叔很小時候,就從師於我爺爺,從事畜牧獸醫手藝,解放后,是享譽全縣的高級畜牧獸醫師。二叔不僅在職業上技藝高超,而且還是個飽讀詩書,博古論今的文人。平時,村裡哪一家有婚喪之事,需要寫寫庚貼,對聯書信和祭文之類,必請他捉筆代勞。因此,二叔成了全村最有“水兒”的文化人了。
五十年代,我還是個小學生。那時候,除了學生課本和連環畫冊,根本沒有什麼其它的兒童讀物。一次,我玩到二叔的書房,正好看到二叔在看書。過去讀“老書”的人,讀書時可真有趣,不象現在的人看書這麼默默無聲,他們看書是一邊搖頭擺腦,一邊念念有詞。看二叔那怡然自得的樣子,我怕打擾他,就在二叔的書桌上東瞧瞧,西瞅瞅,看有什麼書兒值得我看。二叔書房沒有象樣的書櫃,只有書箱,兩隻樟木箱子,裝的都是線裝古書。我找完了二叔書桌上的書,接着在書箱在開始翻找。這時,只見二叔走到我面前,問!你想要看什麼書啊,我的書你看不懂呀!這樣吧,你把這個拿去讀讀,只見二叔象變戲法一樣,將一本薄薄的線裝書甩到我面前。我問二叔,這是什麼書。二叔答,三字經。我翻開這書一看,不禁目瞪口呆,裡面儘是繁體字,既是其中夾有幾個簡體字,我也認不了多少。這時只聽二叔漫不經心的念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道之教,貴以專……。我問二叔,你念的什麼。二叔說,我念的就是給你書中的東西。聽二叔將這本三字經讀的這麼啷啷上口,我雖不懂其中之意,但也激起了我對讀古典書籍的興趣。這本《三字經》,是二叔給我的第一本古書啟蒙讀本。
1967年,已經是文革第二年了,這一年小學也停了課,我一個小學生自然成不了“造反派”,只好獃在家裡。這時,二叔單位也受動亂影響,工作沒個正規。他生來不是個愛“鬧”的人,所以稱機躲在家裡落個清閑。有一天,二叔關着書房門,不知他在裡面做什麼,我敲開房門悄悄走進去,只看到二叔正在專心致至地抄寫着什麼。我走近前問二叔,你寫什麼?二叔說:抄書!我一看,二叔是將那本名叫《石頭記》的線裝古書,抄在用黃表紙裝訂的抄寫本上。我問二叔你為啥要抄啊,有這書不就行嗎?二叔說,這書不是我的,我必須在一個月內抄完后還給別人。這時,我看到二叔的手抄本上,已經抄了好幾十頁了。那時候,我自然評價不了二叔的毛筆字寫的怎麼樣,只感覺二叔筆下的繩頭小楷,與那本線裝古書的字跡完全一樣。看我二叔寫得一手這麼好的毛筆字,我太羨慕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也開始手痒痒了。我說,二叔,等你抄累了,我給你抄抄。這時,二叔放下筆,面對着我說:你!給我抄,接着大笑起來,笑的讓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過我二叔,從不讓我失望對他的請求,二叔說:好!他老人家趕忙另外拿了一摞紙,一張張的反覆摺疊着,摺疊后的紙,顯出排排痕迹,就是寫毛筆字的格子,再準備些筆墨,放在一處櫃蓋上。二叔叫着我的乳名道:平兒,來,來寫。二叔說:字不怕好壞,開始寫要注意字面整潔,字體均勻,不出格子,至於筆法,你慢慢體會吧!於是,我按着二叔說的,拿起了毛筆,小心翼翼的寫下了《石頭記》中的一首詩:“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我將抄寫的這首詩拿給二叔看,問二叔,這麼樣。二叔看了看,沒見到他張口,只聽到“嗯”的一聲,不說我寫的好,也不說寫的不好。這是我二叔第一次教我寫毛筆小楷,也是我第一次學寫毛筆小楷。
1971年春,我有幸被村裡推薦去讀衛校。那時候,能有這樣的讀書再造的機會可真是不容易。記得那一天,我吃過早飯,挑着行李,準備搭車去市衛校報到。走到我二叔家門口時,二叔叫住我說。平兒,今天去報到呀。我說是啊。二叔說,你等會兒,我送你一樣東西。站在一旁的嬸娘說,好啊,給孩子一點糧票吧,出門在外,怕吃不飽呢。二叔說,送啥糧票,糧票能管他吃多長時間,我是送書,一本好書,能讓他受用一生的。二叔果然是送我一本書,是一本〈藥性賦〉,這是一本介紹中藥知識的線裝古書。二叔說:好好讀這本書,學好一個醫生,得懂一半醫理一半藥理,這是二叔對學醫的論點。到衛校后不多久,我們就開始了中藥理論課的學習。記得有一堂課上,一個姓何的中藥老師介紹着《本草綱目》這本中藥學古典論著,老師說,除了本草綱目,當然還有一些其它中藥學著作,你們哪些同學知道。因為我有本二叔給的〈藥性賦〉,就以一種居“書”自傲感,站起來對老師說,〈藥性賦〉可以算中藥學論著嗎?老師說,當然算,你怎麼知道這本書。我沒有就着老師提出的問題進行回答,而是背出了藥性賦中的一段內容:“諸葯此性,此類最寒。犀角解乎心熱,羚羊清乎肺肝;澤泄利水通淋而補陰不足;海藻散癭破氣而治疝難……”老師見我不停留還往下背着,連忙擺擺手說,好!好!好!這位同學不錯,課程沒開始,他就能這麼熟練背藥性賦了。接着老師問我,你學過中醫。我說,沒有。老師說,沒學過中醫,藥性賦怎麼背的這麼熟。我回答老師說:我從小開始就學獸醫了。全班同學聽我如此一回答,不禁哄堂大笑,連老師也不覺笑起來了。
我參加工作后,由於對書法的愛好,時常練練毛筆字,使我的毛筆正楷書法有些提高。每次回去,除了跟二叔借借書看以外,有時也和他一起寫寫毛筆字,討論一些關於毛筆書法的話題,聽二叔講毛筆書法中顏體,柳字,歐體等各種字帖字體的特點,每每一次與二叔交談,真讓我收益匪淺。有一年,我父親要給我的爺爺奶奶立墓碑,本來墓碑的碑文是由賣碑石的地方書寫雕刻,可我父親也喜歡我的毛筆字,專門打電話叫我回家寫碑文。那天,我對寫碑文沒有底,怕寫不好。父親和二叔鼓勵我並打趣說,怕啥,寫不好也沒關係,反正躺在墳里的爺爺奶奶也不怪你,寫不好再來。聽他們這麼說,我也大膽開始準備寫碑文了,二叔還找出了適合做碑文的古字貼讓我參考,並在在碑上打好了格子,寫出了碑文草稿。於是,在父親和二叔的幫助下,完成了對碑文的書寫。現在每年清明回去祭祖時,看到爺爺奶奶墓碑上由我寫的碑文,感覺這是我今生留下不“朽”的筆跡吧!
“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這兩句話都不假。多多讀書,自然就能得到你所需要的東西,也能為人應急解難,這是我二叔對我說的。記得有一年的某一天,母親的堂哥來家作客,我稱他為舅爺。舅爺過去教過私塾,其古漢語的水平與我二叔是處在伯仲之間。只因舅爺是一介書生,母親將他作為值得驕傲和尊敬的娘家人,自然成了我家的貴客。這一晚,母親炒了很多菜,燙了一壺酒。文人作客自然得請文人相陪,於是,母親叫我請二叔來陪舅爺喝酒。舅爺原來也很喜歡二叔,二叔也很敬重舅爺,文人之間,是有些惺惺惜惺惺之態。酒過三巡,叔舅二人開始有些醉意朦朧了。這時,只見二叔先開始發“難”:這麼喝不行,我們對對子,誰沒對上,就罰誰。舅爺在二叔面前,心裡是有“底”的,端起酒盅,放在嘴邊泯了一口,嘻嘻笑道,行,就請二叔出上聯吧!二叔稍作歇息,隨出一句上聯:“王家塘後下山頂”(我老家那個村子叫王家塘,山後有個下山坡,過去叫下山頂,后被挖平了)。這樣的地名對子,完全難不到舅爺了。上聯一出,舅爺拈口即來: “ 修舟畈前上河擺 ”。 ( 修舟畈 是我舅爺家住的地方,家門前有段大河堤就叫上河擺 )。
第一聯對完,打了個平手,二人各飲一杯,第二聯臨到舅爺先出上聯,舅爺出的還是帶地名的上聯:“上河鋪,下河鋪,兩鋪山相連”(上河鋪和下河鋪是我那個村子後面靠山的兩個村名,兩村間隔一小山)。二叔稍一楞,很快答出下聯:“ 下馬頭,上馬頭,一頭樹分開 ”(二叔曾行醫於西河靠近安徽一帶,記得有兩個地方分別叫, 下馬頭,上馬頭,兩地名之間果有一顆白果古樹)。這二聯對的也是旗鼓相當,二人相視一笑,各又飲一杯。
對罷二聯,誰也沒難着誰,都覺得不過隱,一致同意以令行酒。令牌以面前的酒或菜為令,每人各賦一首藏頭詩。二叔又想呈強,以面前壺中谷酒,按“去冬陳酒”為令賦詩道:“去歲梅花已凋完,冬雪存溝潤大山。陳糧釀得瓊漿液,酒香醇我上紅顏。”;舅爺對二叔作出的先牌詩令連連稱讚。稍片刻,舅爺看到面前一碗香椿菜,即以“三月香椿”為令,先泯一口小酒,隨即呤出:“三畦園地油菜鮮,月上中天無人前。香爐火燼春夜去,椿苗默默升上天。”好詩,二叔聽后,由不得他不得不佩服舅爺之文采。兩詩賦完,更添叔舅二人的酒興,又連干幾杯。
二人將近酣醉之時,二叔雖醉,但心裡感覺剛才以令行酒作的詩,自己的詩牌之雅有點不及舅爺,開始打起捉弄舅爺的主意來。只見二叔臉上露出一絲壞笑,隨而將頭埋在桌下裝睡,但聽他口中冒出一句:“一步畫半圓,中間加一點”(舅爺的腳有些跛,走路時,左腳邁出一步,右腳必須朝外側劃一個半圓,才能與左腳併攏,隨後他的拐杖再朝着一截,正好落在半圓中間)。一向嘻嘻呵呵,深藏不露的舅爺,此時明白二叔以出對的方式來揭短。臉上雖露出不快之色,卻稍縱即逝。他明知這是二叔出的上聯語意,但卻沒法可對上下聯。席間一時無話,這時,二叔打破沉默說,我回屋去拿個茶杯再過來。二叔起身出門時,不小心被門坎絆了一下,只聽得哐的一聲,門被重重的推開。舅爺聞見此情,朗朗一笑道:“雙腳絆一坎,一頭撞雙門”這時,二叔雖然已經邁過門外,但仍聽到舅爺的話意,一種讚歎之聲油然而起:妙!妙!妙!大老妹,你家有貓呀!舅爺問。不知就裡的母親忙回答說,沒有啊。二叔聽了,也跟着大笑起來,佩服舅爺不僅對上了對子,也機智的報復了自己。
1972年4月,我爺爺逝世,這對於我二叔來說,爺爺於他,是為師為父的關係和情分,自然讓他感到十分傷心。二叔於悲痛之中,作輓聯一幅:上聯為:“少時從師,師既吾父,父授我業,終生心血成就子。下聯即:老來奉孝,孝出我心,心敬師道,滿腔悲淚奠祭爺。”這輓聯搭在爺爺靈堂里,很多客人來到這裡待先祭拜故人之後,再看着輓聯竊竊私語,不由讚歎二叔的輓聯寫的好,既體現了水平,也體現了他的一片孝心。
1989年,我從鄉鎮調到縣城工作,工作比原來也輕鬆很多,這樣我回老家的次數也多了。二叔看我事業有些進步,他也為我這個侄子感到高興。一天我回到老家時,看到二叔坐在門外,正看着一本棋譜,面前放一小圓桌,桌子上擺有圍棋。我問二叔,你老現在研究圍棋了呀。二叔說,圍棋可以修身養性,益智延年,修身養性是對你們中年人而言,益智延年當然指我們老年人了。我沒有下過圍棋,知道這圍棋棋法之深,棋理之奧,從不敢下手。二叔見我不經意間望着圍棋,說,我們來試試。我說可以,就當陪二叔玩了。我先拈起一粒黑子,不加思索,直接點向圍棋盤中間那明顯的軸點天元。我以為,先佔中間,可控全盤,哪知一盤下來,二叔的白子由邊緣向中間進逼,點點殘食,不一會兒,我就輸的很快且很慘。這時,只聽二叔說道,棋如謀局,毛主席就是偉大的謀局推手。當年,國共在東北博棄,共產黨就是用圍棋棋法中“金角銀邊草肚皮”的棋理,提出了“讓開大道,佔領兩廂”的戰略,終而奪取整個東北,為解放戰爭勝利謀羸了首局。這時,我只覺得圍棋好玩,又跟二叔繼續下着,這一次,我是緊貼着二叔的棋子,步步緊跟,處處設堵。結果,什麼也沒跟着,一處也沒堵着,又是弄了個滿盤皆輸。我問二叔,這是為何。二叔說,圍棋要學會做“眼”,我在棋盤上每做一眼,你得用多少子來跟,來堵,結果忽視了如何設自己的“地盤”。這時,又聽二叔說道,古代的三國爭雄,諸葛亮借荊洲,出漢中,都是為了做眼。看近代的,毛澤東將解放戰爭的戰略反攻由解放區引向敵占區,讓劉鄧大軍千里躍進大別山,也是為了做“眼”,終而奪得全國的江山而羸了一盤解放戰爭的大棋。二叔還說,做人做事也是一樣,別老是跟人添“堵”,最終,你沒有堵死別人的路,卻丟失了自己的天地。聽二叔引經據典,以棋理講述歷史,以棋理講述人生,讓我受到一次很深刻的教育。
哎!我敬愛的二叔,你在天國還是那個手捧古書,津津樂讀的樣子嗎?侄兒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