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宗元年十二月的一天，長安內外，大雪紛飛，天寒地凍。武則天正在酈山之上溫暖如春的溫泉宮裡，嬉笑遊玩，越冬休閑。突然，山下幾騎快馬冒着漫天的風雪，向山上疾馳而來。
武則天接到八百里加急文書：大唐開國功臣徐績的孫子徐敬業和名滿天下的大才子駱賓王，在揚州舉起“勤王護君”的大旗，振臂高呼，起兵造反，一路攻府掠縣，直指長安。天下各地李姓諸侯聞風蠢蠢欲動。
武則天接到快報，剛開始並不以為意，可當她看到由駱賓王撰寫的、詔告天下的《討武 檄文》，大吃一驚。儘管是四九寒天，也被那入木三分的文詞詩句罵得汗流浹背。她連忙下旨召來當朝宰相、中書令裴炎大人，上山商討對策。
這位裴炎大人是唐初太宗皇帝實行科考舉仕的首批進士之一。他為人清正廉潔、多謀善斷，從小吏做起，一步步掇升到朝堂的肱股大臣，深得高宗皇帝和武后的信任。高宗皇帝在臨死以前，床前託孤，向他密宣遺詔，任命他為輔佐新帝的顧命大臣。裴炎非常敬佩武后巾幗不讓鬚眉的雄才偉略，他審時度勢，在高宗駕崩的第三天，篡改遺詔，在朝堂上宣布：新帝年幼寡斷，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宣天後令，於門下施行……可以說，裴炎是將武后推到權力頂峰的始作俑者之一。
可武則天沒想到的是，當她將裴炎宣到溫泉宮來，與他商討平叛大計，並想加封他為揚州道、平南大將軍，命他出兵征伐時，裴炎卻對她說：“睿宗皇帝大了，還沒有親政，這就使那些小人找到了借口。如果天後現在能夠還政於皇上，叛亂不用征討，就會自行平息下來。”
聽了裴炎的話，武則天大失所望，她看着裴炎默默告退，走出溫泉宮，才意識到，那些唐室宗親的叛亂，還不足以為患，而阻礙自己實現最大夢想的障礙，恰恰是這班以裴炎為首的、對李家王朝忠心耿耿的老臣們！
武則天只好另找人選，將燕州道大都督李孝逸召回，命他率三十萬大軍，前往揚州平叛。如狼似虎的朝廷大軍勢如破竹，不到五十天的時間，就攻克了揚州，平息了叛亂，將徐敬業、駱賓王梟首示眾。就在他們血洗徐敬業、駱賓王的府第時，意外地發現，宰相裴炎與駱賓王來往甚密，查抄到大量的書信尺牘。
來俊臣、周興等幾個靠告密起家、深得武則天寵信的酷吏聽說后，如獲至寶。他們一向對裴炎有幾分畏懼，心裡早就恨之入骨。於是，他們私下密議了一個摺子，在朝堂上當著裴炎和文武百官的面，參了裴炎一本，告他與反賊勾結，有謀反之嫌。
武則天見了奏摺，也是大吃一驚。她覺得此事重大，事關當朝宰相，便命來俊臣將查抄的所有書函證據呈上大殿，由她親自當場勘查審理。武則天將裴炎與駱賓王來往的書信翻了一遍又一遍，都是朋友之間噓寒問暖、臨行送別的詠嘆之作，根本沒有一星半點的謀反之意。這時，裴炎在駱賓王舉事前送給他的一首《書廊賞青鵝》的七言律詩，引起了她的注意：
周遭人靜月光寒，
幾樹梅花倚曲欄。
檻外碧蕭輕蕩漾，
沙間青鵝獨蹣跚。
可因疏影流連久，
故戀幽香不忍還。
共愛冰霜征抱負，
碑廊風骨待君探。
武則天吟誦着這首詠青鵝的詩，心裡不禁擊節叫好，裴炎真不愧為大唐開國第一進士，而且她還從中讀出他幽怨難排的情緒。突然，她直盯盯地看着“青鵝”二字，皺起了眉頭，臉色大變，繼而她拿起御筆，書寫了“青鵝”兩個大字，命一旁站立的女官呈到朝堂下面低頭頷首的裴炎手中。
武則天俯視着裴炎，冷冰冰地問道：“裴大人，你可識得這二字么？”
裴炎一見“青鵝”二字，微微一愣，就像燙手山芋一樣拋在地上，一下子變得臉色蒼白，渾身冷汗直冒，匍匐在地上，說道：“臣該死，臣該死呀！”
滿堂朝臣一個個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天後從“青鵝”二字里，是如何看出裴炎的罪證？
武則天看着目瞪口呆的群臣，不動聲色地繼續說：“各位愛卿，你們看這‘青鵝’二字，拆開是什麼？”
一位大臣看了一眼，脫口說出：“十二月，我自與！”
“對，十二月，我自與！”武則天突然站起來，禁不住哈哈大笑，一邊指着裴炎說道：“裴炎哪，裴炎，枉你一生謹慎，我也能找出你的破綻！你這不是與駱賓王約定，‘十二月舉事，我自與你作內應’嗎？鐵證如山，你還有什麼話可說？”說著，武則天推倒御案，雷霆震怒。她指着裴炎，喝令御前侍衛：“剝去他的官袍頂戴，將他拿下，並緝拿同黨，待明日午時，推出午門開刀問斬。如果有誰膽敢為他求情，以同黨論處。”說完，她拂袖退朝而去。滿堂朝臣聽了，一個個瞠口結舌，儘管都覺得有些牽強，但再也沒人敢為裴炎求情。
第二天，與裴炎一向交好的同僚狄仁傑恰好從外地巡訪回到長安。他為人剛正不阿，疾惡如仇，也是武則天非常倚重的大臣。一走進長安城，他就聽到朝野上下眾說紛紜，到處都在談論裴炎與徐敬業、駱賓王勾結謀反之事。狄仁傑一聽，大吃一驚。他想：裴炎作為中書令宰相，執掌朝政，統率京師羽林六營，若要謀反，那真是易如反掌，還犯得着與徐敬業、駱賓王這一幫難成大事的書生攪在一起？這裡面一定另有隱情！他來不及上朝向武則天繳旨，也不聽旁人的勸誡，馬不停蹄地趕到午門外的法場，喝令刀下留人，想問個究竟。
在刑場上，奄奄一息的裴炎對狄仁傑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駱賓王乃是大唐第一才俊，我與他素有詩書交往。那一日，我看見園子里一隻青鵝戲水，就記起他的‘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的詩句，又一時想起當年舊事，就口占《書廊賞青鵝》一首，寄於他賞鑒，哪裡會有‘十二月舉事，我自與你作內應’之說。唉！這裡面另有隱情，也算是我咎由自取，不足與外人道也！”
狄仁傑聽了，義憤填膺，火爆脾氣就上來了，恨不得馬上面見武則天，找她評理，為裴炎鳴冤叫屈。裴炎一把抓住他，搖着頭說：“沒有用的，你這一去，不僅救不了我，而且還會禍及同僚。”說著，裴炎就從項上取下一個小巧玲瓏的玉壺，交到狄仁傑手中，並對他說：“你就拿着這個玉壺去面見天後，代我向天後傳一句話，說我裴炎死在她手上，死而無怨！”
狄仁傑飛馬來到皇宮，面見天後，請求法外施恩，武則天堅辭不允。當她見了狄仁傑拿出的玉壺，聽了裴炎代傳的遺言，愣愣地拿在手中，一時沉默不語，繼而問道：“他果真是這麼說的？”狄仁傑點着頭說：“他確實是這樣說的！”
正在這時，行刑官將裴炎的首級送了進來，繳旨復命。武則天一見，突然變得面帶悲凄，黯然傷神。她默默揮手摒退了眾人，獨自一人直睜睜地看着裴炎的首級。
這時，武則天走下御階，上前用手輕輕地將裴炎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看着他沾滿鮮血的滿頭白髮，不禁悲從中來，淚眼婆娑。朦朧中，她彷彿又看到四十年前的一幕幕：
那是在山西并州，有一個豆蔻年華的姑娘，芳齡十四歲。這一年二月花朝節，姑娘在僮僕的陪同下，來到鄉下遊園踏青。不想，在桃花林中偶遇一風流倜儻的青年書生，兩人一見鍾情。從此後，他們經常瞞着家人，相約黃昏后，一起吟詩作賦，並私訂了終身。正當青年書生準備央媒人前往姑娘家說親的時候，沒想到姑娘竟被朝廷選秀選中！
姑娘死活不願進宮，在家裡以死相逼。最後，當她父親聽說了他們的私情后，憤然大怒，就將小姑娘囚在綉樓里不準出來。姑娘在萬般無奈之下，急中生智，想起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猜過的一個燈謎。於是，姑娘就在自己的綉樓上高高地掛起一個青鵝宮燈，上面還寫着“青鵝”兩個大字，與青年書生偷偷地約定“十二月，我自與你私奔”。可這位姑娘失望了，直到朝廷的花車來到門前，還不見書生依約前來接她……
這位姑娘就是當年的武則天，而那位書生，就是眼前的裴炎。武則天手中拿着的玉壺，就是當年相互饋贈的信物！武則天想到這裡，突然擦乾眼淚，看着裴炎的首級，咬牙恨恨地說：“當初，負我的是你！後來，把我推上皇權的也是你！如今，阻止我的還是你！你叫我，怎不殺你！”說完，她就將手中的玉壺，狠狠地拋在御階上，摔得粉碎。
這時，武則天發現，在滿地的碎片中，竟然有一塊薄如蟬翼的素絹。她連忙過去拿起來一看，竟然是裴炎親筆寫給她的一封信函，上面寫道：
媚娘：
在這裡，我最後喚你一聲兒時的乳名。今日，在朝堂之上，我見你提起“青鵝”二字，就知道你這麼多年心中的積怨未解，情仇恩怨該了，我雖死無怨！
當年，我正準備央媒人到你家提親，可在這時，我父親暴病身亡，我只好扶着父親的靈柩回鄉發喪。待我守制三個月回來，你已經人去樓空，只留下綉樓上一隻破敗的青鵝宮燈在風雨中飄搖。我知道我辜負了你一片痴心，但已悔之晚矣！於是，生性淡泊功名的我，就發奮讀書，夢想謀取功名，位列群臣，以圖常伴你左右……高宗駕崩之時，我擔心你在深宮之中難受寂寞之苦，就以一己之私心，纂改遺詔，將你推到朝堂之上。沒想到此舉激起你巾幗不讓鬚眉之心，妄圖改弦易幟，南面稱帝，這實非我所願。想起這些，我思緒萬千，就寫下了《書廊賞青鵝》的詩句，寄託幽思，聊發感慨，並寄與駱賓王賞鑒。
我知道你稱帝之心已決，縱有擎天之力，也難以挽回。但我還是要在臨終之前晉言，待你百年之後，如果你將帝位傳與武姓後裔，屆時天下就會大亂，你將遭萬世唾罵。如果你將天下歸還給李家王朝，這也不失為流芳百世的美談！
明日午時，我將命赴黃泉，魂飛九天。自此後，參商永隔，相見再難。我將一片冰心托於玉壺，此情切切，蒼天可鑒……
看罷裴炎的臨終遺言，武則天不由肝腸寸斷，仰天長嘯一聲：這殺人的青鵝！
候在殿外的侍從急忙趕進來一看，只見一向叱吒風雲的天後，此時也是花容失色，一下子蒼老了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