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科醫生孔成退休后，開了家個體診所。這天早上，一個３０多歲的女人走了進來：“請問你這裡拔牙么？”
“當然！拔牙，裝牙，鑲牙，補牙……”孔成說著，從消毒懷裡揀出一根口撥招呼道：“你是要拔哪顆牙，我先看看。”女人卻搖搖頭：“不是我，是我婆婆的牙齒。”說罷她轉身跑出門外，不大會兒，慢慢攙進來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旁邊還有個４０多歲的男人，顯然是這女人的丈夫。
領着丈夫陪年老的婆婆來治牙，這樣的兒媳婦倒是見得不多，孔成頓時平添了幾分好感，他起身熱情地調好沙發椅的高矮：“老人家，請過來坐！”
誰知，老太太木然地站着，那媳婦和丈夫則在一邊互相打着啞語，似乎在推讓什麼。半晌，媳婦狠狠地剜了丈夫一眼，然後徑自走上前，一屁股在沙發椅上坐下：“醫生，這拔牙齒要多少錢一顆？”
按衛生部門的收費標準，拔一顆牙是２０元錢，但孔成卻想了想說：“難得你們對老人家的這份孝心，我就收１５元吧。”女人聽了眉毛一揚：“好，拔８顆。”
“要拔８顆？”孔成不由有些意外。
“對，８顆全拔。”媳婦站起來回到老太太跟前，指了指兩腮：“這左邊４顆，這右邊４顆。”說完，她朝那緊鎖眉頭的丈夫使了個眼色，丈夫這才扶着老太太走過來：“醫生，你要手腳輕點，我娘她年紀大了。”媳婦伸腿踩了丈夫一腳，笑着對老太太道：“媽，如今的醫學水平高，拔幾顆牙齒是小菜一碟。等拔完了，我給你買營養品補補身子！”
待老太太坐下，孔成就先問她：“老人家，今年多大歲數啦？”“７２。”“是不是８顆牙都疼得厲害？能吃東西嗎？”老太太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能，還能湊合。”
孔成聽了老太太這話，便直言相告道：“其實拔牙對人的生活和身體都是有些影響的，能保留的牙齒，最好盡量不要拔。”
老太太看看兒子和媳婦，張了張口剛想說什麼，那媳婦跨上前眉頭一擰：“唉，到底是個體醫生，也時興賣關子呢。我媽她這８顆牙呀，沒啥病，你儘管放心地拔好啦，至於價錢么，好商量的！”
這倒讓孔成更覺得奇怪了：“老人家，你這麼大歲數的人，一下子要拔掉８顆牙齒，你能受得了嗎？”老太太愣了一下說：“拔吧，俺能受得了。”
孔成說：“拔了８顆牙齒，這當然是一句話的事兒，對我來說也很容易，可是……”
沒等他講完，那媳婦已搶過口：“拔了，再裝嘛！”那兒子也瓮聲瓮氣道：“是哩，拔了這８顆，馬上就再給裝上８顆！”
這簡直是開玩笑！孔成沒好氣地在心裡嘀咕了一句，自己幹了大半輩子的牙科醫生，還從沒遇到過這號怪人怪事兒。他只好輕聲細氣地開導老太太說：“老人家，這拔牙不比挑刺兒，好端端的８顆牙齒一起拔了，往後你怎麼吃東西呢？就是重新裝，也得等上幾個月，讓牙床重新長起來才成，你可要想好呀。”
見孔成這樣，那媳婦可不耐煩了：“有生意不想做咋的？你拔牙掙錢，管那麼多閑事幹嗎？”
那兒子小心地看了看媳婦的臉色，說：“我娘這８顆牙齒，從前就是拔了才裝上去的。”
孔成越聽越摸不着頭腦，於是開亮桌前的口腔燈，拿起口撥，起身上前正要查看個究竟，老太太卻先咧了咧嘴：“不瞞你說，俺嘴裡這８顆牙，全是金牙！”
原來如此，孔成撥看着她口腔兩側那金燦燦的牙齒，一下明白了七八分。
老太太嘆了一口氣：“早年俺生下這獨兒子的時候，俺男人在外面做生意賺了點錢。他說嘴裡裝上金牙齒，能為孩子避邪，能保佑子子孫孫都榮華富貴，硬是逼着俺，把滿嘴好好的牙齒，一顆一顆拔了８顆。然後，又一顆一顆給俺裝了８顆金牙，足足用了１兩金子。那疼啊，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呀。想不到現在，唉，又得一顆一顆拔出來嘍……”
聽到這，孔成覺得心裡實在不是個滋味，他朝旁邊那兒子和媳婦掃了一眼，故意話中有話道：“老人家，你這８顆金牙的確是值幾個錢，可怎麼說，也得等百老歸天哪！”
“等啥？遲不如早，早不如現在，留着，也帶不進棺材里去。”老太太衣袖一抹，混濁的淚水滴落在胸襟前。
不知是羞愧還是埋怨，那兒子忽然低聲嘟囔了句什麼，緊繃著臉朝媳婦狠瞪了一眼。媳婦萬分委屈地梗過頭去：“哼，我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家這個小祖宗？孩子上鋼琴興趣班大半年了，可連架鋼琴都買不起！”
兒子垂下了腦袋，“唉”一聲蹲在地上。
“醫生，快拔吧，你就快給俺把這牙拔了吧。”老太太臉上現出了艱難的笑，“咋個活，還不都是為子孫，為孩子？”
“為孩子……”孔成望着這白髮蒼蒼的老太太，躊躇了片刻，終於堅決地搖搖頭，“老人家，你已經為他們一輩子啦。”
那媳婦一臉迷茫地斜了斜孔成：“怎麼？這牙齒你不拔？你不拔就算了！”說完她一推丈夫，上前攙起老太太，“媽，拔牙的地方多着呢，咱們走！”
望着三人離去的背影，孔成感到心裡一陣深深的刺痛，說不清那到底是悲涼還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