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高教授來了勁,話匣子打開就一發不可收:“我們再說楊玉環。她作為四大美人之一,其實是胖了一點,但她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懂得怎樣來遮掩自己的缺陷,顯示自己的優點。她知道像她這樣的身段不能穿緊身、過薄、過露的衣服去跳出水芙蓉,於是,她為自己設計了寬鬆、華麗的霓裳羽衣,為唐明皇獻上縹緲的霓裳羽衣舞。同時,她還善於借別人來襯托自己。我讀過一本《天寶八美圖》的野史小說,書中說,念奴進宮后,楊貴妃不顧尊長,與她結為姐妹,替她設計演出服裝,連她上台的舉手投足一招一式都作了精心設計,因此深得皇上歡心。用今天的話來說,是楊玉環精心包裝了念奴。若果如此,這‘念奴步步嬌’的舞譜,該是楊玉環創造製作的了。只是,這舞譜何以會畫到高昌的一個地下建築里去的呢?”
一到吐魯番,就顯示出那位新華社記者辦事的才幹。他先取得地方政府支持。於是,一位名叫克里木·巴吾東的小夥子,牽着一峰高大的駱駝,跟在羅振新身後,進了政府招待所大院。羅振新對高教授說,這是政府派給他們的嚮導,要進沙漠,駱駝是少不了的。巴吾東怕老教授不相信他,忙拍拍駱駝,用維吾爾話說了一通。阿娜爾罕翻譯道:他的駱駝是世界上最好的駱駝。那年中英聯合探險隊橫穿塔克拉瑪幹探險,他和他的駱駝被徵用。結果其他駱駝全渴死在沙漠里,就他這峰駱駝活下來並使整支探險隊化險為夷。明天這點活對於他們只是小饢一隻。高教授大喜,忙塞給他兩張老人頭,說事後還有獎金。
第二天,這五人一駱駝就向沙漠里進發了。駱駝的馱子里,裝滿了礦泉水、饢、電池、手電筒、禦寒衣物甚至還有兩把小圓鍬。
日色西斜時分,他們進了那座名副其實的死城。西斜的陽光下,到處是被風沙剝蝕得千奇百怪的斷壁殘垣。即便如此,人們還是可以分辨出城市的大體格局。
整座城市大體上是模仿中原的漢唐城市格式,所以他們很容易找到當年高昌王王府所在地。看得出來,所謂王府,也只是面積比一般宅院大一點、夯土牆厚一點而已。找到王府,就不難確定地宮的進口了。手拿小本本,對照着地圖,伍秀美用腳在一處一頓,自信地說:“就這兒,快清理掉流沙!”
巴吾東和羅振新一人一把鍬,奮力挖起來。沒多久就挖到蓋住洞口的胡楊木門板了。
翻開門板,露出一條甬道。高教授用打火機點着一團廢紙扔下去,火在底下燒得好好的,說明底下氧氣充足。
人們跟在巴吾東身後拾級而下。就看到一個大廳。伍秀美手裡的電棒一晃,就看到石牆上寫着“念奴步步嬌”五個大字。
十、沙暴為媒
高教授吩咐大家別忙亂,現在最要緊的是安全。他的手電以足夠強的光探索着穹頂。穹頂是由縱橫幾層粗大的胡楊木交錯鋪就,上面再復以夯實的土層。這裡缺水,白蟻活不了,所以歷千年而木質不朽,這一千多年,這一帶發生過無數次或大或小的地震,地宮毫無塌陷,足見這個地下建築之堅固。四周牆體是由巨大的青磚砌成,可靠地支撐着穹頂。有壁畫的這面牆用類似於敦煌石窟里的牆面材料處理過,所以壁畫至今仍鮮艷奪目。大廳里很亂,那是過去闖進來的盜墓賊折騰的結果。大廳北面靠牆有一土台,那土台像是一張大床,上面就躺着死人。因為大家有精神準備,所以沒人大驚小怪。況且,沙漠里的屍體很快脫水,形成乾屍,連氣味也沒有。人家畢竟是地宮的主人,就不必驚動了。
伍秀美跟女兒直衝牆上的舞譜,兩人馬上一個照明一個臨摹地幹起來。只有那位新華社記者和巴吾東對地宮的主人感興趣,他倆上了土台,用電筒一照,才發現並排躺着的兩人並不是夫婦,而是兩個女人。
她倆身上蓋的都被盜墓賊抽走了,屍體直接躺在光光的土台上,連外衣也被剝去,只剩下仍閃閃發光的絲綢內衣。盜墓賊至少手下留了點情,沒讓她倆光着身子。但耳環戒指之類不用說已經蕩然無存。
羅振新注意到,這兩個女人都是漢人,那黑黑的長發活着時肯定是很美的。她倆死的時候都很年輕。由於脫水,屍體已經嚴重乾癟,但她們的身段上下勻稱,肯定是兩個美人胚子。
巴吾東指指躺在裡面的女屍,在手電光下,脖子上一條勒痕仍清晰可見,顯然她是被勒死的。而躺在外面這具女屍的胸部有個被利器刺傷的創口,她大概是死於利器。
這時,高教授也過來了,他不再吝惜電池,仔細地研究起她們來了。
就在這時候,在他們頭頂,響起一陣讓人極度恐怖的怪嘯聲。
巴吾東立刻發出一聲驚叫。阿娜爾罕譯出一個讓人膽寒的詞:“沙暴!”
巴吾東身子像離弦之箭,向甬道口衝上去,邊跑邊扔下一串維吾爾話,臉色青白的阿娜爾罕跟了幾步又站住了:
“巴吾東說,大家誰也不許出去。他出去牽住駱駝和看管好物品,還要蓋住地宮口,不讓流沙灌進來把地宮填沒。”
“巴吾東是對的,他這方面有經驗。那兩個駱駝馱子可是大家的命根子。”高教授說。
巴吾東出去后,訇然一聲,蓋上那扇木門。從甬道口漏下的一抹天光頓時沒了,地宮裡變得一抹黑。由於蓋住洞口,沙暴可怖的嘯音立刻小下去了。
巴吾東這時出來是極危險的,可他又不能不出來。要不駱駝受驚跑失,可就慘了。還有,所有的水和其他物品全在兩個馱子里,先前大家只一人抓了個手電就往下跑,認為需要時再上來取,挺方便的,誰知現在變得很不方便了。因為巴吾東出洞后,審時度勢,立刻蓋上了洞口。風正把一條沙壩往這邊推移,要手腳慢一點,流沙就會塞滿整條甬道。果然,剛蓋上木板,上面就立刻壓上幾尺厚的沙土。
巴吾東叫苦不迭。他的世界上最好的駱駝很有經驗地趴下身子。出事故的倒是那兩個馱子,它們已在風沙中傾翻,那些礦泉瓶、饢、電池在滿沙地打滾。巴吾東顧不得雞蛋大的石頭往頭臉上砸,拚命去搶那些寶貝。他從傾翻的馱子里拖出兩條毛毯,一條蓋到駱駝身上縛紮好,另一條把自己連同剛才搶回寶貝一股腦兒裹住,朝駱駝的背風面一倒……
等巴吾東一倒下,他立刻感到奇冷無比。原來今天的風裡不僅僅有石蛋蛋,還有冰蛋蛋雪團團。這風是從西伯利亞來的,能不冷?
天烏鴉鴉地黑下來,風在廢城的斷壁殘垣間迴旋,發出魔鬼般的嚎叫。巴吾東除了用毛毯沒頭沒腦裹住自己,已拿不出半點招數。他想到地宮裡那四個從北京來的人,他們穿得那麼單薄,又沒帶進水和饢。這些自己身邊都有,可就是沒有能耐送進去。
地宮裡的人早已意識到危險。為了節省電池,他們一隻手電也沒開。四個人曾一齊摸到甬道的頂端,試圖齊心合力推開頭頂上的木板,可那木板上面好像有座山,休想移動一分一毫。他們只有慢慢摸下來。這時,他們已感到徹骨的寒意。地宮變成了冰庫,四個人都凍得渾身發抖。
“老高,我冷……”第一次由高老師變成了老高,“老高,你,抱着我……抱緊,對,真好……我不冷了……如果不死,回北京,我們就一起過。我搬到你的大套里,我那小套,讓給我女兒……”
可女兒在這邊也不閑着,她一把抱住羅振新,抱得很緊很緊:“大記者,別推開我。告訴你,我給你老婆打過電話,我向她發誓,說我這第三者做定了,反正不做也是做,回北京別當難民了,我有小套了,就擠到我的小套里來,快刀斬亂麻,跟她離,對,就這樣……”
黑暗真好,好在誰也看不見誰的動作。
可是,並不會有了愛就不冷了。面對着嚴酷的現實,羅振新要當勇士了。
“好了,那邊,石床上,那個女主人的頭底下,當枕頭用的,有一團破布,一千多年了,不可能有活的細菌或病毒,你不嫌臟就行,我去拿來給你披一披,也擋點寒……”
於是手電亮起,他真去拿來那團灰糊糊的綢子,當他把它展開要為阿娜爾罕披上時,忽然發出一聲驚叫。
手電光下,人們看見那塊綢子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毛筆字。
十一、念奴日記
這些文字竟有這麼大的魅力,使得身處絕境中的人們不顧一切,耗盡四隻手電筒里的電池去閱讀它。當然,這樣的光源,這麼小的字,要四個人同時讀也不現實。他們推舉古漢語水平最高的高教授來讀。而其他人則儘力為老教授服務,保持他的體溫。都是一家人了,也的確沒有什麼可顧忌的。
最後一支手電用完,世界末日來臨了。
四個人沒有一句話,他們緊緊摟在一起,現在,那塊綢上寫些什麼已變得不那麼重要。也許,一千年後的考古工作者從大漠中發掘出一個古地宮,會發現除那兩具女屍之外,還有四具男女老少緊緊摟在一起怎麼也分不開的乾屍。
過了許久許久,在他們感覺上就像過了一個世紀,他們已不再感到冷,也許是冷麻木了,也許是溫度正在回升,在四個人朦朦朧朧之際,他們頭頂響起“咣當”一聲,蓋在洞口的木板被掀開,一抹刺眼的陽光射了進來,隨即,一個披着一肩陽光的人跌跌撞撞走了下來。啊,是巴吾東!
巴吾東終於把四個人弄到溫暖的朝陽下,給每個人送上礦泉水,送上饢。他做這一切時,人們才注意到他滿手鮮血。原來,昨晚風小下去后,由於找不到小鐵鍬,他就用十個手指扒着堆在木板上半公尺厚的沙土,扒呀扒,一直扒到現在……
“巴吾東,我的好兄弟!……”離他最近的羅振新一把抱住維吾爾小夥子。
阿娜爾罕趕緊為他包紮傷手。在那麼兇險的場合,他居然保住這一大堆吃的喝的,多麼不容易!
“回到北京后,要有人問我,世界上什麼東西最好吃,我肯定說是維吾爾的主食——饢!”高教授靠在沙坡上,美美地嚼着饢,喝着礦泉水,看着一臉朝陽的伍秀美說。
“老看着我幹什麼?”伍秀美臉紅了,她自然想起昨晚的事。
“他發現你變得更年輕,更美了——”羅振新打趣道。
“還尋開心,都死過一回了……”伍秀美說。
“讀過郭老的‘鳳凰涅槃’嗎?死而復生的鳳凰不是更鮮美、更輝煌嗎?”高教授說。
“好了,老高,該開新聞發布會了吧?快說說,那塊綢子上寫些什麼?”吃飽喝足了,伍秀美說。
高朋從兜里取出用手帕包着的那塊綢子,看看太陽,終於沒有展開。因為它見不得陽光。反正那些文字已刻印在他腦海里了。小心地藏好那件珍貴的文物,他說:“還沒聽說過唐朝有日記,可這塊綢子上倒千真萬確是一份日記。日記的作者,正是念奴!”
“什麼?念奴的日記?”羅振新渾身一震。
高教授朝他擺擺手:“別激動,有讓你大大激動的消息。日記從天寶十四年六月己亥日安祿山大軍攻陷長安開始記起。念奴稱這天為‘極其可怖’的日子。那時,唐玄宗帶了他的文武百官和嬪妃們早逃出京城西去了。而像念奴這樣地位低微的歌伎是沒人來理會的。當長安冒起蔽日的狼煙、哭聲直上雲霄之際,念奴真的以為世界末日來到了。
“念奴在日記里寫道:先衝進皇宮禁苑的是安祿山的部將祖光弼。她和其他樂伎當即為祖光弼所掠。祖光弼把念奴留給自己,其餘的藝伎都讓他的烏合之眾瓜分了。
在長安,就聲色而言,念奴的名氣甚至超過楊玉環。所以祖光弼想金屋藏嬌是不可能的。安祿山的命令立刻就到了:馬上把念奴送到洛陽他的行轅里去!
祖光弼戎馬半生,為安祿山出生入死,連一個心愛的女人也留不住,別提多窩囊。在這亂世之秋,他早有另樹一幟的打算。這時他一咬牙,以去追那逃出京城的皇帝佬兒為名,領了本部五千人馬,護送着念奴的香車,西出都門,一氣奔襲百餘里,日暮在馬嵬坡埋鍋造飯、紮寨安營。
等歇下來時,念奴才知道,皇上日前經過這個地方時,出了這麼大的事:楊貴妃被一條白練送上黃泉路。念奴找到草草掩埋楊玉環的那個土丘。想到她活着時對自己的許多恩義,念奴越哭越傷心。沒有楊玉環的提攜,念奴在宮裡哪有這麼高的地位?沒有楊玉環的指導,她哪能一曲傾京華、一舞醉九州?在念奴心裡,楊玉環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李龜年制的曲譜她拿到手就能唱,自己唱熟了再教念奴。她還想到,歌可以用曲譜傳唱,為什麼不能為舞蹈編個舞譜並用它來協調動作?她把這個想法與念奴商量,一個比畫動作,一個試着用各種符號來標記,兩人琢磨了整整三個春秋,終於編成舞譜《念奴步步嬌》。這一來,編舞就方便多了。可以這麼說,首先是因為有了《念奴步步嬌》,才會有後來的絕代盛舞《霓裳羽衣舞》。她請求祖光弼把楊玉環的屍體起出來厚葬。祖光弼早已對她言聽計從,當晚就挑燈扒開那個土丘。這時出現一件匪夷所思的事,雖然死去好幾天,楊玉環的屍體竟面色如生,一點味也沒有。念奴把她洗得乾乾淨淨,換上最漂亮的衣服。這一來念奴說什麼也不肯把她重新入土了。她一口咬定有朝一日玉環姐姐還會醒過來的。即使要下葬,也要等日後安定了再說。虧得祖光弼的隊伍里大都是胡人,素有使屍體不腐的技術。他們把楊玉環全身抹上防腐油、再加上藥材香料,用白綾裹好,外罩綵衣,只露出一張臉。念奴還非要把她放到自己的香車裡而行。說一路上有個伴,可以談談心。
祖光弼當然不敢用自己五千人馬去追皇帝,他一心只想找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安度晚年,於是他率領人馬一路往西攻城掠地,直至高昌,逐西州知府。過起割駐一方的日子。
念奴看中麴氏的那座地宮,請求高昌王把那座地宮賜給她。於是,念奴先把玉環姐姐請進去,讓她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座原本用來設置王座的土台上,然後親手在牆上描上《念奴步步嬌》,用來紀念她們之間的情義。
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並沒有給祖光弼帶來安逸,他高昌王當不到三年。當剛登基的肅宗皇帝要用自己的文治武功來顯示權威時,他選中了這個可憐蟲。大唐的征西大軍兵臨城下,念奴知道該唱霸王別姬了。她找了塊白綢,寫下她這段人生的最後經歷,十分鎮定地與楊玉環並排躺着,頭下枕着自己的“日記”,請求一死。祖光弼成全了她。完事後,他出地宮,推倒土牆,蓋住地宮進口。再轉身殺向已經攻進城來的唐軍……
十二、舞神歸位
“什麼?你是說躺在土台上的兩個女人,一個是楊貴妃一個是念奴?”羅振新驚訝地大睜雙眼。見多識廣的大記者這回失態了。
“可不是我說,這是念奴說的。現在沒有證據證明念奴的日記是偽品,因為上面還有高昌王賜劍后留下的血跡。同時,這也解開了歷史上一個千古之謎,記得白居易的《長恨歌》嗎?白居易寫這首詩時離安史之亂並不遠,因此可以把它看成是記實文學。詩中寫唐玄宗從四川回長安,再次路過馬嵬坡,他想起出楊貴妃的遺體再行厚葬,結果扒開土堆,裡面空空如也。白居易於是寫道:‘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楊貴妃遺體失蹤成了千古之謎。這回我們這一發現,不是正好提供了答案?你這個記者今天佔有這獨家新聞,還不因此而大發特發?”高教授說。
羅振新激動得渾身直抖,他急急忙忙去沙土堆里找照相機。
“不必找了,這是天意!”阿娜爾罕出語驚人,“你找到照相機我也不讓你下去拍照。你想想,,楊貴妃在人們心裡就是美的化身,‘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可是,你今天如果去拍她,閃光燈下,是一具被盜墓賊剝去外衣,由於脫水而極度乾癟、積滿塵土、醜陋的乾屍,人們能接受她就是楊貴妃?你還是多積點德,煞風景的事咱不能幹……你不僅不能去拍照,有關這事的文章一個字也不能寫。想想吧,消息一透露出去,一批批的人往這兒涌,把貴妃娘娘當做馬王堆里的女屍,搞醫的要研究她為什麼不生孩子;搞農的要研究她胃裡的荔枝,搞化妝品的來刮她臉上殘留的粉;製鞋的、織綢的、搞美容美髮的全動起她的腦筋。還要這裡陳列哪裡展覽折騰個沒完,貴妃娘娘的在天之靈不罵死我們?還有更主要的,打開地宮以後,不明事理的人會說是媽媽盜了楊貴妃的專利,從而損害了定位法舞譜的地位。其實,我們是知道的,媽媽付出了多少?她把楊貴妃的創造科學化、系統化、實用化做出了多大的貢獻?因此,我提議現在就封回地宮的口子,就當這裡什麼也沒有發生……”
場子上沒了一點聲音。眾人都望着德高望重的高教授。
“阿娜爾罕的話是有道理,就按她說的辦吧!”高教授站起來說。
“可我的照相機總該找到啊,一萬多塊錢哩!”羅振新懊喪地說。
“放心吧,是你的就丟不掉,不是你的,就為後人留下一件文物。一千年後,人們會在一次沙塵暴后,發現這麼個玩意兒,會說祖宗笨,留個影像還要做這麼個牢什子……”高朋打趣地說。
於是,大家七手八腳,蓋回木板,又開始朝木板上壓沙。不久就露出一把小圓鍬,於是進度就大大加快了。不一會,又咕咚一聲,滾出只連皮套的照相機來。羅振新歡天喜地地撿起來,套到脖子上,大為後人少了一件文物而惋惜。
“貴妃娘娘,實在對不起,又把你埋沒了……”大記者說。
“不,貴妃娘娘已經在我們心裡活起來了。”阿娜爾罕正在把抄錄完整的《念奴步步嬌》放進包里,“至少,在我和我媽心裡,已把她當舞之神來朝拜了!楊玉環無愧於舞神的稱號,她應該登上這一神座!”
眾人放下手裡的活,居然拍起巴掌來。
母女倆是這麼說,也是這麼做的。三天後,當這一行人站在七泉湖邊買買提墓前,淚流滿面的伍秀美這樣祈禱:“買買提,今天,我和你的女兒,還有兩位願意幫我走這條路的男士看你來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終於找到你一直想找的舞蹈女神,那位東方的繆斯。她的殿堂已為我們敞開。你可以含笑九泉了……”
他們接下來又趕到烏魯木齊。當阿娜爾罕的同事們知道原本是出國留學的她轉了一個大圈后又回到北京考取了北京舞蹈學院的研究生,都露出不理解的神色。阿娜爾罕笑着說:“也許正由於我轉了這一個大圈,才深切地體會到,我們祖宗給我們留下了多麼豐厚的遺產,我們有必要捨近求遠嗎?……”
在回北京的列車上,伍秀美就完成了對定位法舞譜的修訂。高教授看了她的定稿后,作出了評價:“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舞譜。這可以看作是中華民族對人類文明的又一個貢獻!”
回到北京的家,母女二人就向全國的獨舞大賽發起衝鋒,在她們家的小客廳里,掛起一幅“貴妃醉酒”的工筆重彩畫,她們相信,舞神會保佑她們的。
大比之時終於來到。
阿娜爾罕從來沒有經過這樣的大場面。歌劇院里座無虛席,前排一字排開大賽的評委們,這可都是些光提起名字就要震破耳膜的人物。中央電視台的實況轉播車正停在劇場外;場子里幾個固定的點架起攝像機;一邊現場計分的計算器信號燈在閃爍,公證員正襟危坐在後面……
阿娜爾罕早就聽說,今晚參賽的各路高手都有絕活兒,真所謂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阿娜爾罕抽到第八個出場,她早已化好妝,遠遠地躲在邊幕後關注着前面的演出和得分,她心裡當然緊張。
前面的幾個得分都很高,分數差都在0.3分上下。輪到第七位跳上場了,阿娜爾罕立刻就認出來,她不就是那天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的羅振新的老婆?聽說她昨天剛與羅振新辦了離婚手續……她今天跳的是一個名叫“網”的現代舞,舞台上有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她這隻花蝴蝶不慎落進蜘蛛網裡,於是,蝴蝶開始痛苦地掙扎……她跳得十分投入,把急於掙破不幸婚姻生活睏乏生命痛苦種種努力表現得淋漓盡致。她技巧也十分熟練,結果她得了9.95分,比前六個都高。她得意洋洋下場時,與準備上場的阿娜爾罕打了個照面。於是,她不走了,她要留下來親眼看看這個搶走自己老公的女人慘敗在自己腳下……
阿娜爾罕於是有了一種臨戰的亢奮。這個亡國難女開始了人生的艱難歷程,她是阿拉伯少女進入耶路撒冷,又像念奴進入高昌,這種對苦難的深刻詮釋震撼了台下的觀眾、評委、公證人、攝像師;震撼了所有人的心。於是,這個世界只剩下舞蹈和為舞蹈服務的音樂、燈光……評委中的高明教授眼睛濕了,台上的阿娜爾罕怎麼又產生了比一個月前更驚人的突破?她對戰爭苦難的理解何以如此深刻?在她身上何以會有馬嵬坡投環的楊玉環的影子?和念奴高昌求死的絕望?一個三十歲的人懂得這麼多是不是太深沉了?這就使得評委們都屏住呼吸、睜大眼睛……
這時,幕後那位特殊的觀眾再也站不住,有道是內行看門道,她已經掂出來,今晚沒自己的戲了。她退到化妝室,三兩把卸掉妝,在從後門走齣劇場時,她聽到地動山搖的掌聲。
台後,伍秀美緊緊摟住女兒。母女倆都淚如泉湧。而羅振新則擁了一大堆鮮花往台後跑……
一切都平靜了。母女倆回到家,跨進小客廳,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鮮花與今晚的獎品——一座鍍金的飛天神女像,供奉到楊玉環這位舞蹈女神的神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