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尋找
那是一九八二年深秋的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太陽光有如瑟瑟的秋風般攜着絲絲涼意。樹梢上,依稀還能看見幾片尚未飄落的黃葉,早已不見有鳥的蹤跡。榕庄中心小學就像經歷了一場戰爭不久的士兵,憔悴地躺在榕庄和鄰近幾個小村莊的中心,也許是經歷的風雨太多的緣故吧,紅屋頂已經變成了黑屋頂。只是那遠遠就能聽見的朗朗的讀書聲,竟蕩漾出些許生氣。
距放學已經沒有幾分鐘了,四《二》班的教室里,語文老師肖老師正在給同學們布置第二十課《一件棉衣》的課後作業,“同學們回去以後,一定要認真地背誦課文,再把課文後面的第二和第四題寫在家庭作業本上,明天我要抽查你們背誦的!”快放學了,肖老師看同學們注意力好像都不是很集中,就用黑板檫重重地敲了幾下講台,教室里頓時安靜了許多。這一敲,對於呂慶蘭來說,就像無數重磅的鐵鎚一錘一錘地捶在自己滿目瘡痍的心坎上。
“當,當,當······”終於挨到放學的鐘聲響了,等肖老師的腳剛邁出教室門,呂慶蘭第一個就飛出了教室,“啊,糟了,糟了!”呂慶蘭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弟弟慶威不見了(慶威在教室里好說話,李老師嫌吵,慶蘭便把他放在了教室外面)。
“威威,威威,威威······”空蕩蕩的操場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九歲的呂慶蘭可嚇慌了,弟弟慶威才四歲,他可是爸爸和娘娘(呂慶蘭這樣稱呼她的后媽林秋芝)的心頭肉,平時在家裡,恨不得當菩薩一樣貢着,這會兒慶威不見了,叫他們打死我,也不解他們的心頭之恨!呂慶蘭急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圍着校園,呂慶蘭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找,一個角落一個角落地找,可就是不見慶威的影子,甚至連廁所的茅坑裡,呂慶蘭也不由自主地去看一看,都不見慶威的人影。這可怎麼辦呢?同學們已經陸續背着書包離開了學校,呂慶蘭傻傻地站在操場上直抹眼淚,卻不願向同學們詢問,有沒有人看見過弟弟慶威。她怕別人笑話她沒用,更怕那些“艾”字派的姑娘們無端的譏諷。
“慶蘭,今天下午你就別去上學去了,娘娘到街上去,扯點布給你和威威做襖子和捫褂,你留在家裡,好好照顧威威,要是威威有半點閃失,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娘娘出門前那凶神惡煞的樣子,又浮現在呂慶蘭的眼前,此時此刻的呂慶蘭,內心充滿無限的恐懼和懊悔,懊悔自己為什麼不聽話一點,要不然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然而,更強烈的是一種讓自己難以抗拒的孤獨和被所有的人遺棄的感覺,五年了,自母親去世以後,這種感覺就存在了,可是現在,這種感覺已經強烈了一千倍,呂慶蘭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發音器官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慶蘭,慶蘭,怎麼啦,慶威不見啦?”同村,也是同伴的小姐妹趙芙蓉和趙芳紅(芙蓉還是慶蘭的同桌),剛做完教室的清潔,背着書包準備回家,看見呂慶蘭一個人站在操場上哭,便急忙走了過來。
“校園裡和操場周圍的每一個地方,我都找過了,就是找不到慶威,他那麼小,學校離家又那麼遠,我也是第一次帶他到學校來,他會認得回家的路么?”榕庄小學距趙村有好長一段路,中間要經過陳灣、瓦庄,要轉兩個彎,沿途有一條小河,要是小慶威能循着來時的路回到家就好了!呂慶蘭淚眼婆娑,明知這是一個很難成立的事實,可就是多麼希望它是真切的!
趙芙蓉和趙芳紅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幫慶蘭的忙了,她們只好勸說慶蘭和他們一起,先回家再說。
一路上,呂慶蘭不停地拭乾眼睛里的淚水,讓雙眼能清楚地由近到遠,又由遠到近地去搜尋小慶威的影子:他穿一套藍卡布衣褲,矮墩墩的,皮膚黑黑的,村裡的老婆婆們給了他一個極不好聽的綽號“小日本”,他的頭很大,每到夏天總好長包,村裡又有人喊他“包老爺”,他的眼睛是美的,圓圓的,大大的,還是雙眼皮,還有他的小手,肉乎乎的······
呂慶蘭沒想到,原來自己是如此地愛着這個可惡而又可愛的小弟弟!想想在家中,他可是享受着至高無上的權利,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被他據為己有,父親和娘娘又都寵着他,他便更加放縱。還好有爺爺,對慶蘭一直都挺好的,並不偏袒慶威。慶蘭爺爺自去年沒當隊長以後,就開始收荒。趙村到榕城的縣城不遠,只有十幾里的路程。慶蘭爺爺便每天早早地挑了兩隻筐出去,到城關的大街小巷裡,收一些費報紙、舊塑料等廢棄物,然後到收購站去賣個差價,很辛苦,但每天掙一點自己的生活費,倒還沒什麼問題。爺爺生活很簡單,早晨在家炒一點飯吃,中午就在街上買個鍋盔,就能填飽肚子,到吃晚飯的時候回來,回來的時候,總能帶一些令慶蘭和慶威高興的東西回來,多半是吃的,有六個角的“精桿角”,有小麻花,有時還有蘋果,筐里還有許多破鞋子呀、空瓶子之類的東西。爺爺帶回來的吃的東西,慶威和慶蘭公開平分,慶威決計不敢多要,他最怕爺爺的長鐵夾子,他親眼看見爺爺用那個長鐵夾子,將園子里一隻大老鼠給夾死了。
“慶蘭,慶蘭,我先回家了,你也回家吧,說不定慶威這會兒正在家裡哩!”芙蓉拉了拉慶蘭的手。原來已經到了村口了,芙蓉家住在小河西邊,芳紅和慶蘭家住在東邊,在村口,芙蓉和慶蘭她們分手了。
家已經很近了,走過幾間小屋,再繞過一個小池塘就到了,呂慶蘭稍微平靜的心跳又開始急劇加快,“要是慶威不在家,怎麼辦?我該到哪兒去找他呢?我不能回家,娘娘不打我,罵也會把我罵死!”呂慶蘭心裡更清楚,那個家可以沒有她,卻萬萬不能沒有慶威。
芳紅勸說不了慶蘭回家,便自己先回家了。
太陽早已下山,天邊的灰樹林已經拉開了也的帷幕,月亮露出了圓臉,村外的田野顯得格外的空曠和寂寞,一個人也沒有,看得見的是一望無垠的酣睡的黃土地,入耳的只有悉悉索索的秋蟲的叫聲,時而也能聽見從村子里傳來的小孩的哭聲。
沿着田邊的小路,呂慶蘭心事重重,盲目而無奈地向前走着,回頭望去,村裡的電燈已經陸陸續續亮了起來,這個天天和她見面的極熟悉的村莊,此刻,竟全然地陌生起來,那一座座殘破而又參差不齊的磚瓦房,就像電視裡面搬下來的道具,彷彿是承載僵硬的被凍死的魔鬼的架子,呂慶蘭並未想到會怕它們,只是被自己這驚異的想象給嚇了一跳,全身的毛孔也緊縮了起來。呂慶蘭趕緊回過頭來,費力地抹去那些可怕的畫面。腦海里,一切都模糊了,只有母親那酸澀的一笑,清晰地映在了上面。
“媽媽,親愛的媽媽,你怎麼不回來看看我,我好想你!請你告訴我,慶威在哪裡?我該往哪兒去?”呂慶蘭在默默地流淚。
呂慶蘭依稀還記得,四歲那年的冬天,一個下午,沒有太陽,是個陰天,慶蘭和弟弟慶勇(僅比慶蘭小一歲)玩得分散了,到爸爸媽媽收工回來,慶勇仍未回家,全家人急急忙忙到處尋找,過了半天,後來爸爸在離家不遠的池塘里,看見了浮上來的慶勇的屍體,爸爸呼天搶地地叫喊着把他抱了起來,媽媽當即昏了過去,爺爺也摸着小慶勇的頭,嗚嗚地哭。自那以後,母親常常不吃也不喝,夜晚總望着小窗外發獃,再也沒見她笑過。後來,媽媽好像得了一種病,她越來越瘦,只能躺在床上,每次下床,都要慶蘭扶着上廁所,廁所里總可見腥紅的一片,爸爸整日愁眉緊鎖,那時並沒有錢上醫院,又沒有人照顧,爺爺是隊長,整天東奔西忙,爸爸每天都要出工,只能買些草藥回來,煎給媽媽喝,但總不見一些好轉,終於有一天,母親把慶蘭叫到床前(父親也在),捏着她的小手,又撫摸她的額頭,強擠着笑說:“蘭,長大了,一定要好好讀書!孩子她爸,孩子長大了,你可一定要讓她念書,做個有出息的人!”父親含淚點點頭,呂慶蘭只有四歲,母親就這樣離開了她,呂慶蘭小小的記憶中永遠難忘記母親臨終前那酸澀的一笑。
母親蔡巧雲的離去,使幼小的呂慶蘭感受了太多的失落,她再只能羨慕別的孩子被媽媽攬在懷裡,聽媽媽講雷鋒叔叔的故事,看窗外天上的星星眨眼睛了。
“慶蘭,慶蘭,慶蘭······”好像是呂慶蘭的爺爺呂和尚和趙芳紅的聲音,在模糊的月光下,呂慶蘭隱約看見,爺爺仍是戴着那頂舊氈帽,在芳紅的指引下,快步向自己走來。
呂慶蘭站立着,一動也不敢動,她怕他們帶來什麼壞消息?
“慶蘭,慶威在家裡,慶威在家裡!快回家吧!”芳紅總是快人快語,人未到而聲先到。
懸在呂慶蘭心上的一塊巨石終於落地了,呂慶蘭這才慢慢地移動了一下腳步。
“來,來,快來呀,孩子!別怕,別怕!有爺爺在,什麼都別怕,快跟爺爺回家去吧!”爺爺的話,着實讓呂慶蘭感動不已,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離棄了自己,還有爺爺,爺爺在關心着自己,在愛着自己!
呂慶蘭像一隻受驚的小鹿,淚流滿面地奔跑着投入爺爺的懷抱,當然,她並沒有忘記感激芳紅這位同窗的知己。
“芳紅,爺爺,你們告訴我,是誰把慶威帶回來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的呂慶蘭迫不及待地問芳紅。
“是鐵師傅,鐵師傅說,下午快放學的時候,他準備回家,看見慶威一個人,坐在操場前面的池塘邊哭,便把他帶回來了。鐵師傅還把你狠狠地罵了一頓哩!”芳紅替慶蘭感激着鐵師傅。
說起鐵師傅,他叫趙鐵,在榕庄小學做鍋爐工。呂慶蘭對他映像可不好。就在去年,搞單幹分田到戶,在慶蘭家開會,慶蘭爺爺是隊長,慶蘭爸爸是會計,有人說慶蘭爸爸分田不均,鐵師傅也跟着起鬨。後來他們姓趙的仗着姓大(在趙村,只有四戶呂姓的人家)人多勢眾,就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