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大神的記憶[長篇鄉土散文]
趙富
對於跳大神,我從少年到青年時代,親眼觀看過多少次。那激動人心的場面,那美麗動聽的神曲,那神秘莫測的面紗,那恐怖詭異的經歷,在我心目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直到如今,那遠久的蕩氣迴腸、載歌載舞的幕幕氣場,還在我眼前歷歷在目,揮之不去。
跳大神,那時叫封建迷信,裝神弄鬼。現在叫宗教文化,薩滿舞蹈。時代在無時無刻地變遷,每一個新的社會環境,就給其一個新的定義。但萬變不離其中,歷史文化遺產,而不是精神糟粕,終究要回歸歷史本來的精華面目。跳大神從“地下”搬到“地上”,從“陰暗角落”挪到“陽光大堂”,其過程本身也是我們民族對即將遺失的歷史文化的一種搶救舉措。
我記得,當年家鄉的屯子里文化生活很貧乏,一年到頭沒啥娛樂活動。沒有收音機和電視機,沒有圖書和報紙,沒有電影和戲劇。一到“貓冬”季節,孩子們只能晚飯後到屯道上,玩叨老妖子、扣咋、打苞米川、推圈、打出溜滑、踢毽子等遊戲;而大人們便在每晚上,除了推牌九、看小牌、擼大點等耍點小錢外,便就是串門子,東家長李家短的閑扯,然後就閉戶關門睡大覺了。如果誰家跳大神了,全屯子都鬨動了。這是個難有的熱鬧。孩子們和青年人就“哄哄”地湊去,當做一台熱鬧非凡的大戲欣賞觀看。散神之後,一連幾天,人們都在回味着跳大神的神秘意境。在田間地頭,或上學路上,一有空就要學上幾把神的動作和哼哼幾句神的曲調,就象現代網絡經典流行話似的,一仿就是流行很長時間,是蠻有情趣的。
屯子里跳大神,大都是在晚上進行的。用現代詞說,像堂“晚會”。一是當時上邊禁止,二來晚上更有神的效果。在昏暗的洋油燈下,大神烏烏叨叨的更有神的飄渺迷茫。而散了之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整個空間又給神罩了神秘的面紗。往往每當大神跳完,時辰已進入午夜時分,出門往家走時的路上,心裡總也揮之不去的敬慕和“恐怖”。四周都在神的視野範圍,神的影子飄忽在左右。一路上心裡甚的撈的,脊樑趕子嗖嗖出涼風,一有個狗叫渾身就起雞皮疙瘩,當回到家裡方靜下忑忐的心,就連關外門時都得回頭瞅下神跟沒跟進來。( : )
在那年月里,屯子缺醫少葯,有些時候嘎拉咕其的病,就請大神診治。還有誰家丟東西了,也請大神來掐算。人間有神沒神?大神能不能看好病?大神掐算準不準?關鍵是你信不信。信就有神,不信就沒神。病好不好,關鍵看你什麼病。掐算準不準,關鍵能不能碰上。外病請個大夫越看越重,而請大神烏叨的診治,且效果一下就好。其中,精神作用是起些作用。另外,神給出的方子也還靈驗,也只是燒點紙,送個遞隨,殺個還願豬什麼的,就能好病。後來到了晚年,看了專家們研究的薩滿文化,方知跳大神並非純是裝神弄鬼,在治病上精神療法還是存在的。
跳大神,一般屯裡人都看過、聽過。薩滿舞,很好看。大神調,很好聽。每在田間地頭,社員們都能仿舞幾下,仿唱幾句。可跳神的場面,雖然熱鬧而神秘,但也不能隨便亂學的。記得一次田間休息,東院的老曾婆子和幾個婦女,到東大山包墳地里采黃花子,邊采邊哼哼着大神調,什麼叫三海呀我的幫兵呀,不等采完黃花子,她就渾身哆嗦成個蛋,社員們馬上把她背回家。大神用手指掐人中,用銀針扎人中,一會就好了。當時大神說,衝著黃仙了。其實,在墳圈等地是不能唱神調的,而老曾婆子是從山東移民過來的,不懂這些規矩,所以讓神給“收拾”了。
打小聽大人說,我們屯裡的跳大神,從滿州國立屯子時就有,一氣延續到現在。其中,有高潮,有低谷,在“文革”時也間斷過。“文革”之前,是最興盛時期,但都是秘密的,大多都在晚上。當時跳大神歸到封建迷信一塊,表面雖然受禁,但屯裡人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黑夜裡該咋進行還咋進行,私不舉、官不糾嘛。“文革”中,大神、二神還當把“牛鬼蛇神”,戴上紙帽子,掛上大牌子,滿屯子地遊街。“文革”后,跳大神又有所抬頭,二人轉的跳大神唱遍神州,專家們又研究薩滿文化、薩滿舞、薩滿宗教及薩滿跳大神和漢族跳大神的淵源,但其成色與文革前還是有所遜色,原因來自農村的環境變化和人們的觀念更新。也是在這時,我心裡才明白,跳大神並非迷信,是一種宗教信仰,是一種民族文化。緊搶慢搶好獃算是搶救出來,薩滿舞被列入滿族、錫伯族的文化遺產,納入合法化,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跳大神的影響,在農村是根深蒂固的。即使是現代文明的農村有醫有葯,但跳大神治病也是不斷煙火的。有些病醫院關醫干治不好,也診斷不出是什麼病。可請來“巫醫神漢”,大神一跳就全好了。我原是很不信神鬼的,可一次大神卻教訓了我。兒子在學校前邊玩,不知咋的腿就不好使了。到醫院診斷治療,拍片也沒啥症,服藥打針都不見效。當時老母親還在,看大孫子如此癥狀,就請來屯裡的大神和二神。二神給神請來后,大神說孩子他爸不信。真准,我是不信,他怎麼猜得這麼准。接着,大神說起病因。說你家原有個屈死鬼,沒兒沒女,孤苦零仃,沒有錢花。去年你們家的小花榮有病,答應給送衣送馬,但實際沒辦,所以今天又找上門來。二神幫着解釋回憶,家裡前幾輩是否有這麼個人,去年你們是哪支子讓大仙看病許願沒還。當時母親一想,我有個二爺爺是無兒無女沒入祖墳,埋在墳圈子邊;另去年孩子大伯家的小丫頭看病,確實是許願沒還願的。大神還對我說:這回你信不信,不信我就治不了了。我當然要當面點頭,大神用火點着碗里的白酒,幾次用手挑出酒火,敷在孩子大腿的疼處,只看酒還在皮膚上燃燒。而後,我按照大神說的全做了,第二天孩子奇迹般地好了,腿也不疼了,又到外邊跑着玩去了,直到現在孩子已近三十,其中一次也沒犯過。這事對我觸動很大,你不信也得信,事實就是這樣。
跳大神,大神、二神是很辛苦的。一場下來,渾身疲備,口乾舌噪,可實際上更沒有啥報酬。一是壓堂子錢要拿走的,也就一元兩元的,神用的白酒要拿走,也就一瓶兩瓶的,每瓶也就塊八角錢的。再就是大神、二神,平常家裡有個大事小情的,必須要到場。別看當時農村窮,但人還是蠻有人情味,有恩必報,這是屯裡人做事的標準。據說現在請大神,報酬也漲了,壓堂子至少一個大白邊,瓶酒至少是十幾元的。不過,這是民間自然形成的矩律,不是大神二神索要的,還是原先老章法:憑賞。神給病人看病是義務的,為民解除災難是職責,雖然沒有條文,但跳大神即是一種宗教,其宗旨就框定了這麼個範圍。所以,大神、二神雖然沒啥報酬,但都很樂意去做。
跳大神的形式,是有很多樣。有搬杆子的,有敲手鼓的,有彈弦子的,還有“素跳”的,也就是不搬杆子不敲手鼓,只是乾唱的。用現在話解釋:清唱。一個是大神,一個是二神。兩人對唱,開門見山,張口就來。搬杆子,要較之其它隆重些。病人手裡立握着一個毛嗑桿,毛嗑桿頂端掛着剪碎糟的紙條。當病人甩開杆子,意即是神鬼附身了。當中,二神敲着手鼓,有點象東北大鼓的意思,準確地說東北大鼓是從東北跳大神中演變而來。二神唱着敲着請着,大神“唉咳”
“唉咳”應着。還有的配個彈弦的,很有音樂氣氛,但屯裡會拉弦的很少,所以就很少用,我在小時只見過一回。其實,搬杆子也不多,無怪乎重病、難病用這種形式,其餘素跳清唱的最多。即簡便,又靈活,這也是跳大神的形式演變過程,有點不是原汁原味了。
跳大神,一副架,兩個人之褡襠。一個大神,一個二神。大多時候,大神是女的,二神是男的。通過唱詞、節奏、鼓點等多種合一的效果而產生的境界,神靈與魔鬼附身於病人本體,從而達到驅鬼治病的作用。二神通過與大神的對唱,定位神的位置地方,了解神靈的什麼法器,判斷致人入病的神或鷹。最後,雙方通過病人訴求而進行談判,以其採用獻祭品的形式達成和解的結果。通常用白話說,大神是靈魂附體的對象,而二神酷似現在的大神“助理”。二神負責請神、送神,其方式用的是唱着請、唱着送,而且是非常專業的神調唱詞;神請來之後,由二神負責與神靈溝通,來回答病人的病情。請來的是“仙”,說出來的是“靈”。大神來神,診病出方,掐掐算算,應和的也都是神調唱詞。兩個人,一唱一合,配合默契,一台大戲,精彩無比。其曲調好聽,在東北大鼓、東北二人轉中,都能找到神曲的影子;其動作優美,在中國舞蹈的種類上,薩滿舞一花獨放。
跳大神,是講究唱功的,講究舞功的,講究鼓功的。尤其是二神,嗓音要好,字滿腔圓。唱詞講究,一套一套的。摻和進來東北的順口溜、民歌、民謠、打油詩、二人轉、大鼓等諸多成分。語言很美麗,很通俗,朗朗上口,非常恭聽。好馬配上好鞍,好詞配上大神曲。有點象鋦大缸的調,又有點象東北民歌味。聽和看都是享受,就象喝了二兩“老白乾”,把人早就灌陶醉了。
大神、二神,每個屯子有個一、兩對。大神是怎麼煉成的?大神是有一堂子神,供奉胡黃保家仙,一旦出馬就能當大仙看病。一般病人通過神看病後,答應回家供上“黃仙、狐仙、蛇仙”的牌位,開始了跳大神的生涯。大仙,也有名聲大的,名聲小的,還有一輩子不出馬的。不出馬永遠是小將,是當不了大仙的。就象現在醫院,有專家,有一般醫生,有實習生,而患者都願請專家診治,一般醫生就得看一般的病,實習生就更不用說了。大仙名聲大的就象醫院的專家,找跳的人就多,堂子就紅火,名聲小的看上去也就不咋景氣了,不出馬的就更沒誰找了。我們老屯有個女子,在沒得到神之前,身體不好,很容易讓黃皮子狐狸迷住了,經大神一看得立一堂神,按時上供燒香,身體就能痊癒。可她立堂出馬後,不但身體好了,而且又久經磨歷,名聲就越來越大。最火的時候,南北屯應接不瑕。
二神一般沒有多少文化,是屬於自學成才之類的人才。我有個表姐夫,是個東西頭很有名的二神。他沒念過學生,斗大字不識兩麻袋。而二神所唱的詞,也沒有書,即使有書,他也不認識;二神所哼的曲子,沒有曲譜,即使有曲譜也不會識的。平常里,他除了半拉胡片地學點傳統的老嗑神調外,其餘都是來自自編自唱的詞。但唱的非常有味,又不跑調。有的時候詞忘了,就用“哼哼咳咳”來銜接,有點象即興發揮的歌者,自編的詞,套用傳統的曲,也很象那麼回事的。
跳大神的神調是很優美的,這是我所聽到的歌聲中,最具有地方民族特色的曲調之一。我清楚地記得,大神坐在炕頭,二神坐在炕沿,有的時候大神坐在炕當中,二神坐在地下的板凳上。二神先請神,唱上神調:“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戶戶把門閂。行路君子奔客棧,鳥奔山林虎歸山。鳥奔山林有了安身處,虎要歸山得安然。頭頂七星琉璃瓦,腳踏八棱紫金磚。腳采地頭頂着天,邁開大步走連環。雙足站穩靠營盤,擺上香案請神仙……”大神、二神對唱幾個回合,大神哆哆嗦嗦地下神了,披頭散髮,閉上眼睛,應着二神的神曲唱道:“右手拎着一個文王鼓啊,左手拿了一個霸王鞭。往南走你就往南搬,南海有了一個八岔山。大仙我正在古洞把經念,就覺眼前不太安然啊。就知道弟子燒香把我請,我這才急急忙忙下了山那哎咳哎咳喲啊……”二神接唱:“你老今天下了山峰,有病的一支人躺在炕當中。南請大夫治不好,北吃草藥不見輕。萬般出在無其奈,我請神大仙查查病情啊哎咳哎咳喲啊……”大神應唱:“我給你陰陽找來八卦行,陰陽八卦倒了失衡。男的以氣最為主,女的以血為根衡。我問你有病之人年多大,我給你佔一占是否行。是肺氣腫還是骨質增生,敗血症還是有絛蟲。再不就是神經麻痹得了中風啊哎咳哎咳喲啊……”二神又加快節拍唱了一通,大神便“唉咳”地唱着開始診病。診完病,二神唱着送神:“你要走我不攔,一手撒開馬嚼環。人魂扣在人身上,馬魂扣在馬跟前。人得真魂吃飽飯,馬得真魂能撒歡,老仙家揚鞭打馬要回山啊哎咳哎咳喲啊……”這些詞句,有的是多少年傳下來的,有的是即興發揮編創的,即有歷史文化內容,又有地域特色特點,唱起來朗上口,聽起來讓人回味無窮,真是美文、美曲!
有的時候,大神也是很願意挑理的,一旦二神“唱說招待”不周到,大神即刻就雞蛋裡挑骨頭。二神就急忙唱着解釋,把酒盅拿上來,送給大神。邊送邊唱到:“叫聲大仙你要聽清,請你原諒我小幫兵,喝口哈拉氣輕鬆輕鬆,歇一會再來看看受苦受難的小花榮。”“唉咳”,大神披頭撒發哆嗦起來,呷口小酒便唱道:“我爬山越嶺雪花白,一路顛菠累苦壠溝成排;要知道土豆燉白菜,死人說活了我也不來。”二神一聽明白了原由,就安撫大神,在堂前重新上菜上飯,哄着捧着,凈說些過年的話,最後方把大神哄好,魂靈附體,投入到看病當中。
在跳大神之前,先要做好準備工作。開始壓堂子,在正北的櫃蓋上,鋪一張黃新紙或鋪一塊紅布,擺上一個香了碗子,碗里裝八分滿小米子,插上幾根香,點着煙霧燎繞;再擺上兩羅饅頭,幾盤拼菜,兩盅白酒。大神是要先上香的,點着后還念念有詞,並與擊鼓節奏、跳舞節拍吻合,漸入神魂顛倒狀態,說這樣是代表神的意志。二神告訴我,壓堂子這些東西,都是供奉招待給神的。如果這裡要是不如神意,神來之後就會挑邪理的。
我一小就記得,有名望的大神,是不講究吃喝的,但喝酒道是真的。而且大神喝酒真神,下神時喝多少也不醉。我家老屯有個大神,當年已經四十多歲,東西南北屯也很有名望。論起來,我們還有點扒拉杆子不了不着的屯親。一次,給我姨家跳神,我去看熱鬧。大神說要哈拉氣,接過二神的酒壺就喝起來。咕咕咚咚地喝完,一倒壺裡沒酒了,用手又晃當幾下,壺裡酒又滿了,她又接着喝起來。大人說,神會“小搬運”,把供銷社的酒給搬來了。當時,東院大叔不信,說大神搬的不是酒是水。大神聽了讓他試下,果真壺裡是滿的,嘗一口還真是酒,度數還挺高。這時,大神又喝一口酒,用火柴點着嘴,口裡還真吐出火苗。大神給病者疼處敷上火酒,反覆擦搓幾遍,後來聽姨姨說果真見效。當時神走後,大神恢復了人的原本狀態,我擔心她會醉的,走到跟前一看,臉紅撲撲的,雖然滿嘴散發著酒味,但還跟姨姨有說有笑呢,就象沒咋地似的。
大神喝酒“神“,而抽煙也“神”。二人轉《跳大神》里,大神品完酒,品完茶,吃完稀,吃完干。之後,又想抽煙。二神的唱道:“要抽煙來不費難那,聽我把煙名報一番。東山煙,西山煙,大把煙,小把煙。柳絲煙,片子煙,十字蘭花凈籽煙。王母娘娘打的茬,九天仙女掐的尖。凡人抽了解乏困,老仙抽了能獻丹……大仙哎,嫌乎旱煙有點辣,聽我把煙捲報一番。大參煙,二參煙,大重九,恆大煙,上海產的鳳凰煙,香港產的良友煙,紅雙喜,紅塔山,紅山茶,紅牡丹,還有迪化煙,金花煙,五朵金花佳美煙。這些煙,沒有勁,長春產的,黑不溜秋紫不溜丟雪茄煙哎咳哎咳喲啊……”其實,再往前早推些年月,農村是沒有洋煙捲的,凈些哈嗎頭、葉子煙。跳神前,先卷好了煙。分成兩堆,抽沖的哈嗎頭,抽柔軟的葉子煙。而煙紙,一般都擱書紙卷,煙冒着墨味直嗆嗓子。我記得一次,當神來了之後,抽煙抽的也很有風格,使勁吮一口巴嗒巴嗒,又唉咳唉咳幾聲,晃蕩幾下腦袋。這樣反覆幾回,一顆煙就抽沒了。大神吃、喝、抽完畢,在二神的引領下,馬上進診病過程。
神有黃仙、胡仙、常蟲神。每個大神家裡,都要供上一堂子神。而二神請神不是次次都順利的。一次我家西院跳大神,這次來的是常蟲神。二神怎麼請,神也不搭理。二神唱得口乾舌噪,熱得滿臉大漢,大神就是一個勁地找別楞。不吱聲,不應對,在炕上來回直出溜,又跳到地上順着柱腳直往梁柁上爬。一個看熱鬧的老兄出去撒尿,看到雞咕嚕里直哆嗦。他以為黃皮子抓小雞來了,便拿出口袋罩上雞咕嚕口一倒,把一個黃皮子裝進口袋裡。他掄起口袋在上空悠蕩一圈,往地上很勁地摔了幾下,只聽幾聲慘叫,黃皮子便一命烏乎了。即刻,屋裡的大神也沒聲音了,身子也不在炕上爬了也不往柱上爬了也不奔樑上爬了。大神沒神了,人坐起來了,但半天才緩陰過來。二神不解,這次大神不用送咋自個就走了呢。在後來聽說,大仙找了幾次這個楞頭青,終於在一次感冒中把他拽住了。真是把他折磨得夠嗆,一年沒有在隊上幹活,不是這病就是那病,最後又殺豬還了大願才算了事。據屯裡說,這是神的懲罰,還得算是是輕的。
殺豬還願,是有講究的,它是跳神中諸多還願的一個舉措之一。小時候有句兒歌:許願不還,屁眼朝南。意思是說,做人要誠實,說話要算數。而跳大神里的還願,包括大神診斷病因后出的“方子”,當時患者答應而後不辦就叫“許願不還”。但還願籌碼最重的,當屬是殺還願豬這類。殺還願豬,豬毛色要求一嘛色黑色的,豬齡要求當年的,豬重量要求一百多斤的,吃豬肉的人要求請全屯子的,而且還要一頓包了。那場面,跟辦事似的,非常熱鬧。至於殺了還願豬,到后尾病好不好,我們對神是不能亂說的。記得當年屯東頭老孫家殺還願豬,孫家大小子與我同學,成天病庠庠的。跳了神,殺了豬,還了願,病情還真減輕了。後來我想,殺還願豬起碼患者減輕思想和精神上的負擔,病情減輕也屬常理。但殺還願豬的這種形式,也算是人對神的一種美好祈禱願望吧。
神的世界,與人世間一樣,也存在着緋聞。其實,神是純潔的,不容得半點污點。記得當時屯子流傳着兩個故事,雖然是人們茶餘飯後當笑話講的,但也說明了這個“聖潔”道理。有一次,大神下神來回亂搖頭擺動身子時,很性感的前胸引來二神的邪念。二神假借扶正大神身子的時候,乘機伸手從褲腰往下摸去。這時,大神忽然唱上神曲:“叫聲幫兵你不是人,邪了巴唧禍害神,本來共來解救受災的女,可你為啥約來摸水門。”看熱鬧的人一楞后,當緩過神來,二神便羞愧得無地自容。在當時,這段大神的神曲制止二神不軌行一時廣傳為佳話。還有一次,一個老娘們有堂神,但總也沒出馬,時了半糟自個就來神了。他丈夫姓王,是個半拉子馬大夫。這天半夜三更又下來了神,丈夫怎哄也哄不好,就強行性交了下神的媳婦。當時“神”馬上唱道:“氂牛神河水悠悠,老王牽來氂子去飲牛。氂頭氂腦往裡扎,神水嗆昏你牛頭。”之後,神走了,媳婦哭了。結果第二天,半拉子馬大夫得了前內腺炎。這些雖是傳說,但從不同的角度,佐證神的神聖是不能沾污的。
神是世襲的。跳大神的一堂子神,是要一代一代傳下去的。還有嚴格要求,只傳本姓家族,有點象皇帝的世襲繼位似的。代代相傳,不斷煙火。本來,跳大神發源於東北遼源黑土中的薩滿巫教文化,是一種活人與死人邪祟溝通的方式。隨着上千年的歷史進程,人們把薩滿的滿族巫師延續下來,把薩滿舞的祈神、祭禮、祛邪、治病等活動中所表演的舞蹈延續下來,這本身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建樹。而今,這種充滿了神秘的民間怪談色彩的薩滿舞雖然淡了,有很大部分已不再世襲,就象歷史的長河出現了斷條似的。但是,現在跳大神更多的被作為一種民族藝術被保留了下來,稱謂滿族宗教、滿族文化、薩滿舞蹈、圖騰崇拜,這更是一種民族文化的世襲和傳承。
據歷史記載,薩滿舞是中國北方民族曾經盛行的一種巫舞,俗稱“跳大神”或“燒旗香”,也是一種隆重神秘的宗教活動。《雞林舊聞錄》說:“跳神者頭戴尖帽如兜巾之綠檐,綴五色紙條,下垂蔽面,外懸小鏡二,如兩目狀,身着長布裙,遍系銅鈴,擊鼓蹲舞。”薩滿神帽上有鷹的飾物,身穿帶有飄帶的裙,腰裡系著數枚銅鏡,用以顯示其的神威、法力。其舞蹈多是模仿鳥獸與各種精靈的動作,最後表演“耍鼓旋轉”。多少年來,人們對跳大神里的很多現象,雖然依照現代自然科學的理論還是難以解釋,不過在治病、占卜等方面卻有一定效果是不容置疑的。所以說,跳大神是東北民間文化分支的“狐黃”文化,是借用狐狸、黃鼠狼、蛇的一種圖騰崇拜現象。
又據學者們研究:薩滿一詞出自阿爾泰語系的通古斯語族,意是興奮而狂舞的人。薩滿跳大神,是薩滿教的遺俗。其形式融說、歌、舞、樂於一身,其結構集民俗、宗教、藝術為一體。在我國古代北方民族,大都信仰薩滿教。滿、錫伯等民族把薩滿視為溝通人和神的中介、氏族的智者、部落的首領、祭祀的祭司、祛病的巫師、占卜的卜師等。所以,薩滿作為一種精神文化現象,滲透北方民族社會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各個領域,他即是傳統的文化基石,又是文化傳媒的重要載體,對北方民族的先人起過精神依託的支柱作用、原始信仰和意識。跳大神,表現積極進取、戰勝災難、驅出妖魔、保人安寧的良好願望和集體骨隨、故土觀念、生存意識、崇尚勇武、氏族至上、抗衡自然的頑強精神,通過說唱以達到靈神附身之境及進入恍惚沉緬狀態,運用跳、搖、爬等激烈動作,體現出較高的藝術性、欣賞性、娛樂性。
今天,在我們東北地區,跳大神雖然也偶有存在,但離記憶中的盛行時期相差很遠了。有些年輕的人只是聽說有這樣東西,但實際上這東西的歷史淵源卻也不知一二。在當今的社會上,象跳大神的精彩段子,在二人轉及大鼓裡經常出現,而實際跳大神就比其他文藝作品遜色多了。近些年,一些學術刊物上,經常見到學者們研究薩滿文化、薩滿宗教、薩滿跳大神以及薩滿跳大神與漢族跳大神的區別等方面的文章。我不懂我的家鄉跳大神是薩滿的還是漢族的,但可以肯定地講,應該是滿漢融和的載體是恰當的。因即使是漢族跳大神,也是從滿族跳大神演化而來,只是形式上有些增減區別罷了。眼下雖然這種民族遺俗還沒有斷捻,但伸手搶救也是迫在眉捷的事。我從農村來到城市生活,一晃已有幾十年沒見到跳大神的場面了。可每當回想起來當年農村的往事時,時常跳大神的場景就活龍活現地蹦到眼前,那神秘詭異的面紗,還在不斷地罩着我的心頭,且久久不願離去。
2013-2-28
跳大神的記憶[長篇鄉土散文] 標籤:青澀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