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先生祭文
王村人
維太平做夢之年、春姑已別之月、久雨初晴之日、荒雞亂鳴之時,謹以文白夾雜之篇、荒誕不稽之義,身居所里,南望鎮竿,致祭於先生在天之靈前。先生不酒不煙,嗜好堪稱文雅;亦葷亦素,飲食特別簡單。此時此刻,古來所謂三牲酒醴,三跪九叩,毫無所用,全不相干。
先生以《邊城》享譽全球,名垂青史。先生就是《邊城》,《邊城》就是先生。如此情景,頗像屈子之於騷經。香港亞洲周刊,聚攏專家學者,推舉二十世紀中文小說百強,《邊城》僅次於《吶喊》,榮登榜眼。即使先生無別著,就此一部《邊城》,亦足夠矣!三品論詩,位列上品,洛陽紙貴,正其宜也。詩人荒蕪先生《贈沈從文同志詩五首》,辭氣暢達,深情綿邈,其一云:邊城山色碧羅裙,小翠歌聲處處聞;我論文章尊五四,至今心折沈從文。言為心聲,推崇備至,魯郭茅巴老曹之正統排位,顛倒衣裳矣。並非故意揚此抑彼,無事生非,而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各呈異彩,各有千秋,接受美學,愛其所愛也!
先生之文章,豈止《邊城》!《全集》所載,皆是嘔心瀝血之作,而多盡善盡美之什。《丈夫》、《蕭蕭》等短制,拷問靈魂,直面人生,素來膾炙人口;而《從文自傳》、《湘行散記》、《湘西》三大散文長卷,無不詩意盎然,而又無不蘊含蒼涼與沉痛也。評論家王曉明師有言,由於魯迅偉大,遮住諸多作家,使之暗淡無光;但也有無法遮住者,其惟沈從文乎!吾師之言,言而有據,信然。推測其義,亦非言先生全面超越龍頭老大,而是說先生之所貢獻,別有寄託,戛戛獨造,非魯迅所能提供也。
先生之愛情,為人所艷稱。中國公學之校花,蘇州名門之閨秀,才貌雙全,班姑謝女,匹配者蓋鮮也。先生之不善言辭,更添障礙。幸而長於筆墨,以兩麻袋之錦繡珠璣,又五春秋之死纏賴磨,終於明月清風,芝麻開門,抱得美人歸。西元一九三三年九月九日,成大禮而結良緣。三三九九,天長地久。三三者,先生夫人之小名,后也成為愛稱;九九者,天長地久之謂也。次年而有長子龍朱和小說《邊城》,兩者皆為愛情之結晶。風雨同舟幾十年,小船不至於傾覆者,都夫人之力也。西元二00二年先生百年冥壽而全集成,次年夫人離世,追隨先生於地下,和光同塵,而靈魂永歸於天堂。長篇人生劇,結局堪完美。
先生之行藏出處,別有洞天。小學畢業而為大學教授;兵士出身而為文壇巨擘;蠻鄉小子而為學術大師。更有甚者,不懂簡譜五線譜之屬而沉迷於西洋古典音樂,時常淚流滿面。少年入伍,忍看殺人越貨;壯歲北漂,從此寫作教書。退稿太多,頗受編輯奚落;銀根太緊,只能會館滯留。鼻血長流,常用廢稿堵住,繼續於饑寒中創作。達夫雪夜來訪,志摩發表習作,適之聘請教書,宰平熱情評論,凡此種種,先生倍感溫暖親切。局面大開,英雄有用武之地,名篇傑作,紛至沓來,才情噴射,一泄汪洋。至於旱鴨而自詡浪里白跳,牙刷而用來追趕小偷,白璧微瑕,不足道也。
先生之性格,沉靜而浪漫。因為沉靜,創作和學術,都臻於化境;因為浪漫,愛情和事業,都充滿傳奇。先生曾經兩次自殺未遂。一次因為愛情,一次因為政治。前者在追求中公校花而未得應允之時,後者在國共再度分手而大陸河山易幟之初。愛情得手,文學天才耀眼;政治弄人,學術大師重生。郭沫若氏之“桃色文人”、“反動作家”之酷評惡謚,北大師生之遊行示威,第一次文代會之未獲邀請,革命面前之手足無措,於是精神近於崩潰,割腕自殺。幸而救起,轉而改行,由文學而學術,由現實而古董。冬晨寒風,午門外買一考白薯,可禦寒,可充饑。一頭扎進博物館,而後有皇皇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文革一道大餐,撐死無數冤魂,先生倖存。不過,也曾下放湖北咸寧,也曾罰其掃天安門女廁所。
嗟呼!二十世紀之文人,背負數千年文化衰亡之苦痛,自殺者良多;而當政者多為始皇帝祖龍之後代,殘酷迫害文人,而自殺者更其無數。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談何容易。哀鴻遍野,百花凋零,而先生倖存。先生享年八十有六,夫人享年九十有三。不爭北邙地,魂歸聽濤山。先生最後之抉擇,真上上智也!故鄉山水,意境幽閑。爰為之祭,以寄感念。其詞曰:
先生離世兮二十五年,江河行地兮日月經天。邊城巨變兮時光靜好,百業俱興兮百姓安閑。青山綠水兮遊人如織,舜日堯天兮富貴長安。棄武從文兮千秋巨子,高風亮節兮蠻郡先賢。 文章錦繡兮開宗立派,澤被後人兮一往無前。天憂文統兮中間斷絕,君看山東兮出個莫言!
嗚呼哀哉!尚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