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我們是出於怎麼樣的一種動機,無論是有意的或是無意的,在道德與誘惑之間,我們只能用偽裝的手段來選擇我們的精神與肉體的需要。而偽裝的手段卻是我們必須在道德的藩籬下折磨肉體的慾望,或許這樣的情況下而產生的愛戀,我們稱之為“精神戀愛”。可是,面對肉體慾望的不能控制,我們得正視自己,於是寧願選擇誘惑,而拋棄道德。人是平凡的,凡人都拒絕不了誘惑的,這種普遍的人性弱點,在《八駿圖》的教授們思想的觀念中——“女人,一個永遠不能結束定論的議題”,把他們引誘到了肉體的慾望中,欲罷不能,無可阻擋,精神最終會徹底崩潰。是此,八駿的最後一匹駿馬達士先生不得不“想在海邊多住三天”。
在希臘傳說中,有一個處在美德與誘惑之間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一天,赫拉克勒斯獨自思考今後的人生該怎樣度過,在恍惚間來到了一個岔路口,面前站着兩個女人,一個妖艷的女人用美麗的肢體引誘走她所指引的路,那裡充滿了平坦、舒適、安逸的榮華富貴,她的名字叫做“墮落的誘惑”;另一個高大端莊的女人,卻指示他走另一條路,那裡雖然充滿了艱辛和坎坷,但只要憑藉勇氣和自信就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人,登上奧林帕斯山的頂峰,她的名字叫做“高尚的美德”。處在十字路口的赫拉克勒斯陷入了沉思:這兩個女人將是自己要面對的兩個不同的生命道路,一條通往邪惡,另一條通往美好,儘管兩條道路的名字都叫做幸福。他左右權衡,最後做出了抉擇,要遵循“美德”所指引的道路前進,實現人的理想。
這個故事看起來是符合大眾的想法的,因為誰都希望自己生活在美德中。然而現實社會中,這種想法卻往往只是海市蜃樓的幻影,作為欺騙行為的永恆話題。這是人類的普遍虛偽的共性,這種虛偽讓我們掩蓋真相,活在向善的生活中。因為通向邪惡的道路容易威脅到我們的生存而不是改善我們的生存。於是現實也就充滿了謊言,於是我們就期望着謊言能夠給我們希望,給我們快樂,同時改變我們的人生命運。為此許多文人都願意用偽裝了的藝術表達着,掩蓋着生活的真實性。
然而,沈從文卻不願偽裝文人的精神狀態的那種多數“十分懶惰,拘謹,小氣,又全都是營養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他試圖以它破除偽善,煥發民族生命意志力,重建文人人格。文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因此,“您愛她,得給她”。“您愛她,使她歸您,這還不夠,因為時間威脅到您的愛,便想違反人類生命的秩序,而且說這一切皆為女人着想”。這樣的事情,沈從文本人做到了,在金錢與女人兩方面的壓迫,他終究不肯跨出哪一步 ,他留下清白來,給他“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他的愛情是徹底,圓滿的絕唱。他本人變成了赫拉克勒斯。可是在他的觀察中,社會是什麼?人性是什麼?愛情是什麼?於是代表最高學識的教授們,也是逃離不了平坦、舒適、安逸的誘惑。“精神戀愛不能解決身體的慾望,只有正視自己的身體需要,不能活在道德的籠罩里,否則所有的人都會變成精神病人”。
在小說中,道德哲學教授丙對達士先生將X先生的“精神戀愛”,“分析一下,也不過是佛教不凈觀,與儒家貞操說兩種鬼在那裡作祟罷了”。然而X先生確認為這種“精神戀愛你”確有它的好處,“同時還著了一本書,解釋它,提倡它”。等到那個女的生病時,“醫生一看病人,已知道了病因所在,是在一對理想主義者,為了那點違反人性的理想把身體弄糟了。要它好,簡便得很,發展獸性,自然會好!”X先生卻還要偽裝着道德的理想,欺騙者她的肉體,最後她只有死掉。可是,X先生卻還是還原了肉體的慾望,要同上海的交際花結婚。交際花,從某種意義說就是肉體的誘惑,X先生的偽君子,“精神戀愛”最終還是在肉體之愛中徹底地分崩離析。人是應該有獸性的,獸性也就是肉體的本性。人的本性最集中的表現是誘惑,而不是道德。人類解決個體生命的在體性欠缺(獸性)與生命理想的慾望(道德)的不平等,從古至今有兩種不同的方案:一些聖徒說生命熱情和願望都是徒勞的,無用的,傷身的,勸導人們放棄自己的生命熱情和願望,人應該安於自己生命的欠然(道德寂靜主義);另一些聖徒勸導人們把自己私人的生命熱情和願望轉移到集體性的——社群,民族,階級,國家甚至怎樣的人類的生命的欠然(道德理想主義)。如果既不放棄自己的生命熱情和願望,又不轉移到集體性的生命熱情和願望中去,個體生命就會在自身的在體性欠缺與生命理想慾望的不平衡中受苦,甚至悲觀、絕望、死亡。於是X先生的愛人死亡了,而X先生也投入到身體的慾望和需要之中。也就是說,是人最終都會選擇邪惡的,放蕩的肉體之歡;道德的、高尚的“精神戀愛”不是這個社會的選擇,它只是一種幻影。
教授丁的這一段話卻很精彩:“可是,他討厭女人,他說:一個女人在你身邊時折磨你的身體,離開你身邊時折磨你的靈魂。女子是一個詩人想象的上帝,是一個浪子官能的上帝。他口上儘管討厭女人,不久卻把一個雙料上帝弄到家中作了太太,在裙子下討生活了。”這有點口是心非,偽裝自己的高尚,其實這種偽裝行為卻是欺騙者別人的耳朵,因為身體的真實存在,身體要產生慾望。道德在誘惑發生效力的時候,它是無能為力的。於是只有“愛她,得到她。愛她,一切給她。”愛她,不僅要愛她的靈魂,更要愛她的身體。如果沒有身體的存在,也就不會有慾望、誘惑,以及道德之類的東西。所有的道德、慾望都必須圍繞身體來討論。但是,身體只是個體,而道德卻有點大眾約束,以多數人的思想規定成一種維護社會秩序的觀念,也就受到多數人的遵守,遵從。在遵從的同時,必然要產生另一端的現象——那就是誘惑。人是身體的概念,在人的身體中有那麼的一種註定成為誘惑的東西——即人的慾望:性的慾望。身體又分為男和女,於是口是心非的人,偽高尚的人,說出口是心非的話。偽裝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一點道德,偽裝絕對掩飾不住身體的行為。只要有身體存在,就會有結婚、離婚的誘惑。而作為“精神戀愛”,那是很可憐的。
小說行將結束時,達士先生在海灘上看到誘惑者寫下這樣的話:“這個世界也有人不了解海,不知愛海,也有人不了解海,不敢愛海。”海可以是女人,可以是愛欲,他們俘獲了達士先生,激起了他身體的慾望。因為未婚妻遠在他方,那代表着“精神戀愛”,而此時卻又這樣的一種誘惑,“不如憐取眼前人”。於是他的歸程變得舉步維艱,他順應了自己的人性,違了諾,“想在海邊多住三天”,好挨着那誘惑的身體,接受一個未知命運,投身到性愛的遊戲中,找尋機會。這就是現實社會,與其讓“精神戀愛”煎熬着,不如就眼前的誘惑尋找機會。因為“純粹”的情愛想象的破損,很多時候是因為人們固執地要求尋兩個完全相契的個體精神在愛欲中相合。但是純粹的愛情只能是同一個蘋果的兩半重新再合,可是,一個蘋果被切成兩半后,分別被生命無常拋到無何他鄉,要結合為一體,那幾乎是等於零。既然生命中有這樣的一種機遇,身體的誘惑是另一個身體無法阻擋的,即使到最後是一個錯誤的結局,那或許也是一種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