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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窯(王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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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窯

  外甥華仔一家又去江南了。古來江南花柳繁華溫柔富貴,文人騷客歌詠不止,甚至誇張到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是他們卻沒有這樣雅緻,也沒有作詩。他們是打工者。做藤椅,嚴格說仿藤椅,以塑料條代替藤條,這次回來帶了幾把,坐起來舒服。

  一家准五口人。兩個女兒,大的八歲,小的不到兩歲。還懷着一個,他們,他們家族,特別希望是個男孩。特別地要求我找個可靠的醫生,看看是不是男孩。醫生是個親戚,但基於職業道德和法紀要求,委婉地說看不出。也許太小,真看不出。近年來,我的鄉下親戚,遠的近的,有不少人托我看這個,我只得託人看這個,我有點哭笑不得。仔細思量,一種徹骨的悲涼。

  我的一個外甥女,連生三千金,現在第四胎即將下來,我多麼希望那是個男孩!因為躲得苦,做得苦,穿得苦,吃得苦。兒多母苦,怎麼不苦;女兒多母更苦,身苦,心尤其苦。何況年近四十,不能再折騰了。

  親戚中多瓦窯。詩三百,有生男弄璋生女弄瓦之說,於是古人將多生女孩的母親,戲稱為瓦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宗法傳統以男孩為後,女孩再多,也屬無後。瓦窯苦不堪言,地位等而下之,身心俱疲,時常以淚洗面,於是瓦窯變成淚缸。古今都有因此尋短見者。好在現代科學昌明,生男生女,父親決定。卵子里有xx染色體,精子里有xy染色體,卵子遇x則女,遇y則男。這大大緩解了瓦窯們的壓力。校本部有個領導,幾代單傳,可是妻子也是瓦窯,生到第二個女兒時,含淚對夫君說:老公,對不起,又是一個丫頭片子!夫君連忙糾正:夫人,你也是大學教授,怎麼連常識都忘記了?這根本就是我的責任啊!

  有的版本說,那領導還加了一句:可是,那該死的y也太不積極了,躲什麼躲!

  大學教授,知識分子,文化人,工薪階層,一般都慢慢接受了“生男生女一個樣,女兒也是傳後人”的道理。但鄉下農人,一般市民,還是有不少人渴望生男孩甚至多生男孩。有的人也知道計劃生育執行之嚴,有的地方揭瓦拆屋殺豬趕牛,有的甚至手術隊田野里抓住育齡婦女或其男人,當時就搭起帳篷動手術,旁邊石壁上就有“橫下一條心,隔斷兩根筋”的石灰標語。內行人說,兩根筋,輸精管和輸卵管之謂也。隔斷,有的寫成割斷,更加嚇人。

  然而,超生游擊隊還是不少。可是人間就是這麼怪,那x就是遇不到y。海南島,吐魯番,西雙版納,齊齊哈爾,都是女孩子。湖南日報不定期公布各地福利院尋親公告,那丟掉的被收養的,也幾乎全部是女孩子。

  傳統文化的力量還真是大。二十一世紀又過十年了,為了生個男孩,還真吃得苦下得蠻,再苦再累也心甘。村子里有小名叫五千或八千之類名字的男孩,一看就知,那是超生罰款的數字。現在水漲船高,已經有人叫一萬二了。

  我不管別人特別是親戚怎麼看我,我自己經常耐心做那些瓦窯和窯夫的工作。我不講那項基本國策的重要性,只講兒女都一樣,只講沒有幾個人記得十代以上的祖先,只要自己一輩子過得好,孩子過得好,親人過得好,就什麼都好。那麼辛苦勞累一輩子,划不來啊!瓦窯和窯夫,有的會點點頭,是是是,然而,他們內心裡羨慕我弟弟,半邊戶,兩個男孩;對我,只說我快活(樂觀),有時誇誇我的文章,說好得不得了。我的妻子,在那兒偷笑。

  我看着漸漸成年的女兒,那般可愛,於是心底種滿歡樂,開出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