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瓶與新酒
舊瓶裝新酒,喻指吾國舊有之文體,用以表現新時代之內容,可謂形象而貼切。譬如詩詞,雖經近代歐風美雨之襲擊,白話文運動之掃蕩,猶能藕斷絲連,不絕如縷,而現代名家,多有膾炙人口之作,海內共傳,足證舊瓶裝新酒,非偽命題也。同時亦足證吾國傳統文化之生命力不可小視,勃勃如春天之筍,茂茂如泰山之松。
近代吾國落伍,有識之士,每每痛心疾首,遍索因由,如追嫌犯,我中華舊有之物,似乎無不難辭其咎。制度既專制,風俗復痞陋,語言文字太繁難複雜,而詩詞,則被胡適之先生判為五毒之一,與鴉片、八股、小腳、麻將並列。作為新文化運動領袖,主張以白話代文言,以新詩替舊詩。《嘗試集》開新詩先河,連印十三版。胡先生非不懂舊學,乃因吾國貧弱而遷怒於茲。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胡先生年方二十五歲,年輕氣盛,捨我其誰,作《沁園春》,倡新文化,其詞曰:
更不傷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詩。任花開也好,花飛也好,月圓固好,日落何悲?我聞之曰:“從天而頌,孰與制天而用之?”更安用,為蒼天歌哭,作彼奴為!
文章革命何疑?且準備搴旗作健兒。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它臭腐,還我神奇。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此業吾曹欲讓誰?詩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驅馳。
此詞題作《誓詩》,頗有宣誓之意,后經十多次修改,但《嘗試集》所收初稿,作者自認“較好”。除“從天而頌,孰與制天而用之”而外,別無典故,一氣呵成,語勢通貫,大江東去,無所阻擋。“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此業吾曹欲讓誰?”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巨人時代,當仁不讓。白話入詞,胡先生開其端,功不可沒。“詩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驅馳”。結句不正說明,舊瓶可以裝新酒乎!
五四諸先賢皆嫻於舊學,於詩詞莫不精通。蔡元培先生不以詩名家,偶爾題贈,亦有可觀。陳獨秀先生非同小可,徐晉如氏推其為上世紀舊瓶裝新酒之成就最高者,或可商榷,然其《金粉淚》五十六首,則犖犖大觀,可弦可誦。魯迅先生也是反傳統不遺餘力者,但其一生沉迷舊物,不能自拔。小說取材,先現代而後古典,始於《吶喊》,繼之《彷徨》,終於《故事新編》。研究學術,抄古碑,集嵇康,著《中國小說史略》。生活起居,用毛筆而不用鋼筆;穿長衫而不穿西服;穿布鞋而不穿皮鞋;愛讀線裝書而不愛洋裝書。先生能詩。如《自嘲》: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
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
此詩后經中共領袖毛澤東主席大力播揚,流傳極廣,而橫眉俯首一聯,更是膾炙人口。雖然,有過度闡釋之嫌,恐非魯迅原意也。吾之所尚而賞者,乃其題《彷徨》一絕: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寥寥數句,活畫出先生孤獨者形象,令人同情欽佩,又不禁會心一笑。
保守文人一方,則多國學大師,如王國維、陳寅恪、章太炎、黃侃等先生,博學多才,如百科全書。與陳胡蔡魯諸君之自己沉迷而勸人放棄之不同者,王陳章黃公然宣稱保守中華固有之文化。國學大師還可開出一里長之名單,其中多為保守文人。羅振玉、辜鴻銘、劉師培、熊十力、梁漱溟、錢穆、 沈曾植、廖平、吳梅、沈兼士、柳詒徵、呂思勉、湯用彤、馬一浮、熊十力、張君勱、陳垣、顧頡剛、馮友蘭、牟宗三、錢基博、劉文典、歐陽竟無、張岱年等等。民國學術,真可謂群星燦爛,其研究對象,多屬於中國固有文化。而宗旨所在,無非以文化崑崙之擔當,挽救吾國文化之衰頹,當此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詩詞曲聯之學,為我中華所獨有,豈能消亡?
王國維先生《人間詞話》,海內外獎譽有加,好評如潮。先生之學術重心和學術成就,通貫甲骨學、敦煌學和紅學等三大顯學,《人間詞話》乃是業餘消遣之作,而今卻成為靜安最有影響之著述,薄薄一冊,顯示出前所未有之厚重。千年詩話詞話史,到此別開生面,既是總結陳詞,又是重生宣言,傳統詩詞之學 ,於衰微中重放光輝。先生亦重實踐,其《人間詞》乃嘔心瀝血之作,也頗為自我欣賞和看重,足為舊瓶裝新酒之力證。兩書互為表裡,讀來賞心悅目,余香滿口。
陳寅恪先生是王先生之知音。靜安之死因,眾說紛紜,而陳先生以為皆是皮相之談,究其實,乃殉中國文化。當一種文化衰落之時,必有苦痛,而擔負文化之大師巨子,必有深創劇痛,不死不足以解脫。陳先生沉痛撰詩聯以挽:
敢將私誼哭斯人,文化神州喪一身。
越甲未應公獨恥,湘纍寧與俗同塵。
吾儕所學關天意,並世相知妒道真。
贏得大清乾淨水,年年嗚咽說靈均。
十七年家國久魂銷,猶余剩水殘山,留與纍臣供一死;
五千卷牙籤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
捧讀《陳寅恪詩集》 ,那份委婉深沉,令人感慨低徊不已。兩位先生之學術,非淺學所能揣測,而“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字真言,正為二位大師傳神寫照,也為後生所服膺。
聶紺弩先生是另一路數。黃埔二期,辦刊從政,國內教書,國外宣傳,二十年代入國民黨,三十年代入共產黨,胡風一案牽連,打成大右派,流放北大荒。傳奇經歷,血淚成詩。胡喬木先生以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雖顯過譽,但俗言鄙事入詩,而又充滿機趣和智慧,確實別具一格。如《鋤草》:
何處有苗無有草,每回鋤草總傷苗。
培苗常恨草相混,鋤草又憐苗太嬌。
未見新苗高一尺,來鋤雜草已三遭。
停鋤不覺手揮汗,物理難通心自焦。
還有《地里燒開水》:
大夥田間臭汗揮,我燒開水事輕微。
搜來殘雪和泥捧,碰到濕柴用口吹。
風裡敞鍋冰未化,煙中老眼淚先垂。
如何一炬阿房火,無預今朝冷灶炊。
柳亞子先生被茅盾譽為近代以來最傑出之舊體詩人,也屬見仁見智。郭沫若氏亦推舉其為“當世屈原”。但亞子自己不以為然,有詩為證:
亞子先生今屈原,鼎堂此論我銜冤。
匡時自具回天手,忍作懷沙抱石看。
亞子自視很高,認為寫詩從政,均屬一流,甚至第一。據學者考證,最早讚美毛氏並預言其大業成功者,就是亞子。但亞子採用平視,不同意郭沫若氏民主黨派做共產黨尾巴之建議,只答應做朋友。 “老實講,我是中國第一流政治家,毛先生也不見得比我高明多少,何況其他?” 亞子此類狂言,詩詞中亦屢見之。如重慶談判之時所贈:
瑜亮同時君與我,幾時煮酒論英雄?
陸遊陳亮寧卑視?卡爾中山願略同。
已見人民昌陝北,何當子弟起江東。
冠裳玉帛葵丘會,驥尾追隨倘許從。
此前,毛澤東讚美“尊詩慨當以慷,卑視陳亮陸遊,讀之使人感發興起”,亞子
興奮,故有此“瑜亮同時君與我”之詩。談判期間,毛澤東代表作《沁園春 雪》
發表,一石激起千層浪,政界文壇左中右,紛紛唱和,蔚為大觀。柳亞子唱到:
廿載重逢,一闋新詞,意共雲飄。
嘆青梅酒滯,余懷惘惘;黃河流濁,舉世滔滔。
鄰笛山陽,伯仁由我,拔劍難平塊壘高。
傷心甚,哭無雙國士,絕代妖嬈。
才華信美多嬌,看千古詞人共折腰。
算黃州太守,猶輸氣概;稼軒居士,只解牢騷。
更笑胡兒,納蘭容若,艷想濃情着意雕。
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毛澤東原詞,已經家喻戶曉,至今讚美之聲,不覺於耳。發表之時,蔣介石組織批判,都是認為其有帝王思想,而藝術上未有貶詞。寫法上有批評者,筆者只見過一家,以為下闋與上闋脫節,不如東坡《念奴嬌 赤壁懷古》之上下交融,渾然天成也。而且冰封雪飄,銀蛇蠟象,意象重複,不足為范。一家之言,亦勇氣可嘉。至於“數風流人物 ”,怎麼數法,可以討論;只是“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亞子之狂氣,令人感佩。 “除卻毛公即柳公,紛紜餘子虎龍從”,“一代文豪應屬我,千秋歷史定稱翁”。亞子一片天真狂傲,並世無第二人。毛公原詞也錄於後: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
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毛公之詞,吾最欣賞《憶秦娥 婁山關》,那種蒼涼悲壯之氣,以為直逼范仲淹之“將軍白髮征夫淚”:
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民國以降,女詞人不少。沈祖棻、呂碧城、丁寧,被譽為並世三大女詞人,各有千秋。沈祖棻先生於民國二十年(一九三二年)發表處女作《浣溪沙 春》:
芳草年年記勝游,江山依舊豁吟眸。鼓顰聲里思悠悠。
三月鶯花誰作賦?一天風絮獨登樓。有斜陽處有春愁。
一句“有斜陽處有春愁”,使詩詞界耳目一新,沈祖棻先生也因此被稱為“沈斜陽”。今年春天,有感於女詞人坎坷而絢麗之生平,我不禁感慨,寫下習作《 浣溪沙 讀沈詞有感》:
君在詞章最上游,艱難世紀忍回眸,水悠悠處夢悠悠。
一旦陽謀成暗器,萬團陰霧鎖重樓,縱然清照也生愁。
詞雖簡陋,意境不多,然感情真摯,自不待言,大有別於當今鋪天蓋地之“老幹部體 “。孔子以為詩歌可以興觀群怨,可從未說可以頌。舊瓶裝新酒,非止於歌功頌德或標語口號。我每每陳說此意,當今學詞者應當有此共識。反之,不說味同嚼蠟,也會讓人起雞皮疙瘩也。如山東省作協副主席王兆山氏於二OO八年汶川地震后,於《齊魯晚報》發表《江城子 廢墟下的自述》,可謂千古“雷詞”。照錄如下:
天災難避死何訴,主席喚,總理呼,黨疼國愛,聲聲入廢墟。十三億人共一哭,縱做鬼,也幸福。
銀鷹戰車救雛犢,左軍叔,右警姑,民族大愛,親歷死也足。只盼墳前有屏幕,看奧運,共歡呼。
此種鬼詞,極端肉麻,而且漠視遇難者親屬感受,網民炮轟,實在活該。實際可做當今學詩詞者之警戒。重大題材主旋律,非不能做詩詞,而在如何做也。詩詞之成功,在於有境界,而先具備真感情,乃不刊之論。
其實,此類舊瓶裝新酒失敗之作,非王兆山一家,而是常有,把肉麻當有趣,令人愕然而驚,戚然而嘆,而最令人惋惜者,首推郭沫若先生。大躍進則讚美衛星之大,文革則指斥走資派之奸,結果可想而知。有時歌頌最高領袖坐飛機,機艙內外兩個太陽;歌頌最高領袖之妻乃偉大旗手,而四人幫下台,則又痛斥白骨精也!奈何! 請看郭沫若先生《水調歌頭·慶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十周年 》:
四海《通知》遍 ,文革捲風雲。階級鬥爭綱舉,打倒劉和林。十載春風化雨 ,喜見山花爛漫, 鶯梭織錦勤。茁茁新苗壯 ,天下凱歌聲。
走資派 ,奮螳臂 ,鄧小平 。妄圖倒退 ,奈“翻案不得人心” 。“三項為綱”批透,復辟罪行怒討,動地走雷霆 。主席揮巨手 ,團結大進軍 !
只要跟風上,格律也不講。此詞韻腳既不合舊韻,也不合新韻,熟悉詩詞格律之老才子,寫出如此“解放體”,令人長嘆。由此,聯想起曾今可先生之解放詞《畫堂春》:
一年開始日初長,客來慰我凄涼。偶然消遣本無妨,打打麻將。
且喝乾杯中酒,國家事,管他娘。樽前猶幸有紅妝,但不能狂。
魯迅先生對此大加諷刺,以為詞里可以打麻將,還可以罵娘,真是“解放詞”之傑作。然而,將曾今可和郭沫若兩詞比較,我以為曾詞倒有真性情,不故作風雲之態也。
現代詩詞,作品實多,有成功,有失敗,短文臚列,掛一漏萬。如郁達夫先生,文質俱佳;李叔同先生,性情畢現。如不以人廢言,則汪兆銘之雙照樓詩詞很可一讀。此處引用蘇曼殊先生之《春雨》結束本文: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